醫生李晟,倒在午休加班的診室

2024-07-26 18:50:41    編輯: robot
導讀    李晟生前所在的心血管內科診室設置了臨時隔離帶。  楊書源  攝 本報見習記者  周昱帆  記者  楊書源  實習生  陳書靈 “如果碰到一個變態的病人家屬,就會失去一輩子。”李晟曾經在遇害7天...

  

李晟生前所在的心血管內科診室設置了臨時隔離帶。  楊書源  攝

本報見習記者  周昱帆  記者  楊書源  實習生  陳書靈

“如果碰到一個變態的病人家屬,就會失去一輩子。”李晟曾經在遇害7天前,這樣告訴自己的高中老同學陳清聲(化名)。

彼時陳清聲剛畢業的女兒想從事護理工作,從醫近30年的李晟建議孩子選擇去手術室而非住院部。“不管工作多辛苦、收入多低,一定要選擇手術室,安全第一。”李晟對陳清聲強調。

“他勸我女兒都是這樣勸,可見他知道安全的重要。”但陳清聲沒想到李晟一語成讖,而失去一輩子的人會是他自己。

7月19日下午1時多,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以下簡稱“附一醫”)新院區心血管內科17診室,主治醫師李晟正在加班問診,突遭一男子持榔頭、刀具傷害。後因傷勢過重,晚上9時,50歲的李晟因搶救無效死亡。

在附一醫發布的悼詞中,有這樣一句話:“李晟同志去世,是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乃至浙江省心血管領域的重大損失。”的確,沒人能夠算清這位自1996年开始從醫的“老主治醫師”到底救活了多少患者。

7月21日,中共溫州醫科大學第一臨牀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黨委決定,追授李晟同志“優秀共產黨員”稱號。

事發已有一周,對於李晟的離开,許多人的心情依舊沒有平復,尤其是李晟的醫護同行,無論是熟悉他的,還是與他素未謀面的。

“我們揪心於李醫生的離开,也揪心於未來我們面臨的工作環境、醫患生態。”一位和李晟並不相識的心內科同行在網絡留言區寫道。

回憶

“我一點都沒覺得會救不了。”李晟的同事直到把他推入搶救室的那一刻,都沒有把他和死亡聯系在一起。

“一开始說要做頸動脈手術,我覺得頸動脈壓一壓、補一補就好了,以爲有很大希望。後來一到手術室,他的血壓只有40、50,大家就都开始慌了……”一位參與搶救的附一醫醫生回憶那天下午經歷的情緒起伏。

19日下午2時多,從微信群知道李晟出事的那一刻,許晶(化名)感到恐懼,“李醫生是下午1點多遇刺的,那時很有可能只有他一人在診室,沒人能保護他。”

許晶的父親和爺爺都是李晟的病人。她回憶,和父親一起第一次找李晟問診時,也是在一個將近下午1時的午休時分。當時其他醫生、分診台的護士、保安都下班了,診室內外很多燈也滅了,只有李晟坐在那裏,沒有助手爲他記錄病歷、开藥,一切都是他自己在有條不紊地操作。

在許晶的印象中,李晟從不拒絕病情緊急來加號的患者,也正是因此,事發當天下午1時多,他還空着肚子加班問診,“這太符合李醫生的作息了……”

19日晚上8時多,同城微信群开始散播李醫生快不行了的消息。很快,醫院的官方消息也來了——凌晨,附一醫發文《沉痛悼念李晟醫生》,文中提到:“事發後,我院第一時間組織多方專家聯合救治,李晟醫生終因傷勢過重,經搶救無效,於2024年7月19日21時許不幸去世。”

李晟的離开,是附一醫的至暗時刻。當晚,許多李晟的同事都無法入睡,網絡上,醫院同事、學生上傳的李晟的視頻、照片、文字事跡在一夜之間井噴。

輿論的矛頭直指醫院安檢不力。在面對巨大的人流時,附一醫新院區的安檢執行難度不低。曾在附一醫實習過一年的醫學生梁曉芸(化名)介紹,該醫院是浙南地區的超大醫院,輻射包括浙江麗水、台州及閩北多個周邊城市,“人流量在浙南醫院中數一數二,而心血管內科又是內科裏公認最繁忙、病人最多的科室”。

同時,附一醫龐大的建築設有頗多出入口。門診、急診和住院部是一體化的建築,除了門診和急診兩個主出入口外,邊上還有三個出入口。“醫院出入口那么多,而有的水果刀又那么小。”在殯儀館送別李晟時,附一醫的醫生們不甚樂觀地看待安檢情況:“平常就大門那邊有安檢,旁邊側門就沒有。”“醫生坐診時遇到危險是很難反抗的,安檢還是很有必要的。”

事發後,附一醫的安保力量和安檢措施不斷升級,許多側門都用塑料繩封閉了起來,大樓內的一位清潔工回憶:“出事前,這些門都是可以隨意進出的。”仍然开放的出入口,如今都配有兩名手持金屬探測儀的安保人員,他們負責對進入樓棟的人員進行貼身及开包檢查。在人流量更大的主入口,安檢門、安檢X光機也在工作。

李晟遇害的門診2號樓10號診區更是成爲安保巡視的重地。每隔十多分鐘,就會有手持盾牌的安保人員在各個診室門口巡邏。心血管內科診室內,患者就診區和醫生的問診區都用臨時隔離帶隔开了。

告別

事發後的第二天,附一醫停放李晟遺體的太平間外人來人往。騎手的電動車前筐和後座都被悼念花束塞滿了,他們不間斷地把一捧捧白色、黃色花束擺到太平間門口。很多醫務工作者、患者、市民也手捧着花,前來悼念。

下午1時左右,李晟的遺體被送往溫州市殯儀館。傍晚將近6時,整個貨車塞滿了花、懷念與悲傷,緊接着運往李晟身邊。與他同科室的6位護士也早早訂了花,想隨車一起送去,但騎手來遲了,她們站在太平間門口,頭齊齊地撇向大門方向,請求運花的貨車司機再等一小會兒。其中一位護士一直在啜泣,對着手機剛說了半句“那時候在午休么……”就說不下去了。

“李醫生驟然離开,我們一下子覺得沒了寄托。”許晶說,她的父親還在術後治療階段,需要定期找李晟復診,爺爺的最後一次手術還要李晟主刀。出事的那晚,許晶50多歲的父親一夜未睡,第二天一大早來到許晶家,再三和她說:“一定要問到李醫生追悼會的時間,我們全家都要去送他。”

7月21日是告別會的第一天,父女倆很早就趕到殯儀館,父親买了兩個碩大的鮮花籃。在下車去告別廳前,許晶看到他把一沓紙巾悄悄放進兜裏。

許多行動不便的老人也在子女的攙扶下趕來殯儀館5號告別廳,他們都有同一個身份——李晟醫生的患者,每個人都淚眼婆娑地念着李醫生的好。

“他每天都會早來,7點半就會准時到病房查房了。”在心血管內科住院部223病區,一位在醫院工作了20多年的護工回憶起李晟幾十年如一日的作息。這裏是李晟生前工作的地方,收治着他大部分的患者,醫生介紹欄上還掛着他的照片。

“他管的病人在住院部裏也算是多的。19日那天聽說他出事了,很多病人直接在病房裏哭了。現在這些病人都還沒轉到別的醫生那裏。”這位護工描述。她打算和幾位熟悉李晟的護工一起拼車,去送他最後一程。

李晟一直是心內科的傳說。主治醫師的頭銜不算高,但梁曉芸曾聽ICU的帶教老師議論:“心內科开刀都靠主治!”他們口中的“主治”,就是李晟。

在附一醫心血管內科,李晟是唯一一名以主治醫師身份擔任治療組組長的醫生。醫院病歷系統裏現在還能查詢到附一醫的前心內科主任找李晟看病的記錄,這在院內也被傳爲一段佳話。

“沒有李晟醫生,許多心內的手術在浙南地區可能就找不到人做了。”梁曉芸感嘆。目前仍在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攻讀心內科研究生的沈暢然(化名)證實了這一說法,卵圓孔未閉手術是李醫生的專長,這項手術“一般來說只有在大三甲的心內科裏個別醫生才會做”,而在附一醫輻射的區域內,“李醫生是做得最好的”,梁曉芸表示。

但一些前來找李晟問診的患者,也曾因他主治醫師的頭銜而踟躕。去年年初,翁文文(化名)突發偏頭疼,各方面的神經檢查結果都顯示正常,附一醫的神經內科醫生認爲可以考慮心髒方面的病因,指名讓她去找心內科的李晟。

看到李晟僅是主治醫師,翁文文有些疑慮,她委婉地詢問是否有主任醫師或副主任醫師值得推薦,這位醫生只是笑着告訴她:“他就是我們這裏最好的醫生。”

李晟最初也不是許晶爲父親看病首選的醫生。許晶的父親右冠狀動脈堵塞,有14年心髒病史,做過七八次心髒介入手術,去年11月又出現了胸痛症狀。父親去附一醫心髒外科就診時,提出了不想做开胸手術等相對創傷較大的治療時,主任醫師孫成超毫不遲疑地推薦了心內科的李晟。

李晟精湛的醫術,在許晶父親的手術治療中被印證。手術僅僅進行了35分鐘,父親被推了出來,精神頭很好,他一個勁兒地回憶着手術時的“驚險一刻”:“當時李醫生透到我右冠狀動脈的一處時,影像完全顯示不出那裏血管的情況了,呈現出的是像沙漠一樣的幹枯狀,大家都很着急,以爲那裏的血管萎縮了,但李醫生迅速憑借經驗擴开了血管,血流一下子通了,在場所有的醫生都歡喜雀躍。”

身着綠色手術服的李晟隨後走出,許晶看出了他臉上的疲憊,一條米色束腰帶還綁在手術服外,應該是用於緩解長時間站立帶來的腰部壓力。後來許多次,她都能看到這條束腰帶綁在李晟身上。

事發後,許晶總是想起李晟向病人和家屬解釋病情的樣子,他慢條斯理地說着溫州方言,笑起來眼睛就像是兩輪彎月,“他完全知道我們最關心的是什么,會用又規範又易懂的語言解釋給你聽,給你信心。”

她還回憶起第一次找李晟看病的場景,“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他的房間裏還站滿了患者,走廊裏也都是掛了他的號的病人,我在候診區還聽說有從福建、台州等地過來的患者。他們告訴我,李醫生的號如果不是加號,當天來根本掛不到。”

許晶好奇:這樣一位醫技高超的醫生,爲何從醫近30年還只是一名主治醫師?她找同院熟悉的醫生打聽後得知:李晟的職稱一直沒能升上去和他的本科學歷有關,因爲他專注於臨牀,在科研上成果較少。

“李晟最後一次研究生考試的時候,就因爲去做手術搶救病人而錯過了。”陳清聲說起她了解的情況,忍不住哽咽。

李晟從醫的理想是純粹地治病救人。他的一位老同事對此印象深刻,彼時,這位老同事想去國外讀博士,李晟對他說:“你好好深造搞科研,我接下來就待在附一醫,做好臨牀和技術。”

在他的回憶裏,李晟是很容易知足的一個人。“他曾經說過,自己每天都很开心,午休的時候躺在牀上看看天花板、發發呆就很舒服。”

同事們

李晟遇害後,他的同事、附一醫心內科主任周浩處在網絡風暴的另一端。

網傳消息甚囂塵上:“兇手殺錯人了,他原本的目標是周浩,之前他妻子在周浩那裏動手術效果不佳,後來妻子死後他起了報復心。”消息真僞一時難辨,大家开始了對周浩醫技和人品的揣測。

7月22日上午,是周浩在李晟遇害後第一次坐診。周浩所在的心血管內科21號診室門口,患者和家屬坐得滿滿當當。

“這件事情發生後,不管是醫生還是病人,情緒都會緩和一點了。”一位掛了周浩的號等待就診的患者感慨。他去年經人介紹,找周浩裝了心髒支架,目前恢復良好,定期會來醫院开藥。“如果是平時的話,找別的醫生就行,但是我這次膽固醇高了,需要調藥,還是看周浩醫生的號安心一點。”在這位70多歲的患者看來,周浩平時問診也比較平易近人,溝通上比較高效、言簡意賅。

就診半天,醫院的放號上限是60個,加上復診的患者,周浩門診當天的掛號量達到了100出頭。

整個上午,周浩往返門診和住院部四五次,到心髒介入導管室治療患者、查看住院部患者的情況、參加醫院的會議……最長的一次,他離开門診半小時左右。

“醫生怎么又出去了?”有的患者等得焦急,他們把負責叫號、維持秩序的年輕醫生團團圍住。年輕的醫生委屈地抱怨,但很快又調適好情緒,繼續回答患者的各種提問,“你們中午12點以後過來,周主任會把所有號看完再下班的。”他安慰道。

下午1時40分左右,周浩將結束門診工作,沒號的病人終於等到機會,面帶歉意地擠進診室,懇請他再多待兩三分鐘,再多看一個病人。

加號看病、顧不上喫午飯、病人多得圍在診室前……這是7月19日李晟生命驟然走向終點前所經歷的日常,也是依舊處在風暴中心的周浩,以及更多李晟在心內科的同事們依舊在面對的每一天。

“清者自清。”面對網絡上紛繁的輿論,下午接近2時,周浩拿着作爲當日午飯的面包和水,在從門診返回住院部的路上對記者說。

“這件事周主任也很委屈,完全是背鍋。”附一醫心內科的一位醫護人員告訴記者,根據院內初步調查,行兇者未婚育,且本人十年內沒有該院就診史,也從未有申訴記錄,而警察在其住所內發現了大量安眠藥,其實際的作案動機究竟是什么,目前還沒有查明。

溫州市殯儀館5號告別廳內外的花,後來連綿成海。10多位李晟的同事在吊唁之後沒有離去,他們望着李晟的遺像不住地抹淚,好幾位是下了夜班直接從醫院過來的,面露倦容。

幾位醫生討論起李晟醫生出事那天診室的設置。

“診室只有一個門,如果有兩個門,成功逃生的概率就會大很多。”一位醫生分析。

“以後坐診時還是开着門吧,萬一有事情還有脫身的可能。”另一位女醫生倡議。

“但是开着門問診,外頭候診的病人太吵了,會幹擾裏頭。以後還是進來一位病人就讓對方報下名字,可以排除一些沒有掛號的人進入,也能觀察是否有目光異樣的人進來,有個緩衝時間。”另一位女醫生給出了不一樣的處理方式。

“還是少加點號吧,以後看不完病人就看不完了……”幾位圍在一起的醫生嘆着氣附和。

一位溫州市民在緬懷李晟醫生的帖子下留言:“給離开的人送花也不能改變什么,保護好還在的人更重要。”她已經爲一位在附一醫急診科工作的朋友下單了防刺白大褂,單價1300多元。7月22日下午,這件白大褂就送到了這位市民手裏,她打算印上朋友的名字後再送到朋友那裏。

“他這幾天確實非常受打擊,感覺有點悲涼。”7月22日,這位市民向記者描述,“但他覺得醫院整體還是比較安全的,我堅持要送他,他才答應。”

(實習生梅旭普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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