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跨境電商迎來聖誕紅利，有力拉動國內出口。其中義烏是“跨境電商+產業帶”的重要聚集地和示範地，尤其是其小飾品產業和寵物用品產業，在全國跨境出口業務中都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據義烏海關消息，2024年前三季度義烏出口4410.9億元，同比增長16.1%，跑贏全國增速（15.2%）。1-7月，義烏跨境電子商務交易額867.1億元，增長17.9%；全市電商主體65.5萬戶，其中跨境電商主體超26萬戶。
義烏電商跨境非一日之功，而是在過去的20年間萌芽、成長，並最終在新冠疫情期間爆發。
20年來，義烏的“螞蟻雄兵”如何適應、回應跨境電商行業的變化，尋找新的機遇？義烏的城市面貌又如何隨着電商跨境改變？
本文是澎湃研究所研究員今年4月和10月對義烏的兩次短期田野調查的札記。其間採訪了義烏市市場發展委電子商務科科長喻中華和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張樂天。
“螞蟻雄兵”的發展之道：堅持創新，擁抱轉型
義烏市場發展委相關負責人告訴澎湃研究所，當前的蓬勃發展中的義烏跨境電商有四個特點。
一是，交易額穩步增長。如圖1所示，2023年義烏實現跨境電子商務交易額1211.6億元，同比增長11.8%。二是，義烏跨境電商是“螞蟻雄兵”，以小微商家、多平台運營爲主導模式。三是，此前跨境電商出口國以歐美爲主，現在日韓、中東、拉美等地區佔比逐漸提升。四是，產品品類和業態模式愈加豐富且迭代快速，出現了大量深度本土化、定制化的產品和“在義烏反向C2C海淘”等新型跨境模式。
數據來源：義烏市統計局 謝秋伊 制圖
義烏跨境電商經歷了從內貿到外貿、從线下到线上的“漸進式”發展歷程。1982年，義烏的第一代市場湖清門小百貨市場开業，這是義烏小商品市場的起點。1992年,首個大型室內市場——篁園小商品市場建成，標志着義烏小商品市場進入成熟階段。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一年後義烏國際商貿城一區投入營運。四年後義烏的國際貿易額首次超過國內貿易額，標志着義烏市場從以內貿爲主轉爲以外貿爲主。
“其實從那個時候开始（2005年左右），義烏就有人在做跨境電商了，”義烏市場發展委相關負責人說，“當時很多從上海來的貿易商，從義烏進貨，在海外的電商平台上賣。後來義烏的廠商知道了這裏賣1元人民幣的東西在eBay上可以賣1美元，很多決定親自下海操刀。”但當時跨境電商還依賴海外的電商體系，屬於小衆行業。
從2009年开始，電商平台的國內市場佔有率快速上升，大批義烏賣家轉战线上，开始了從傳統貿易到電子商務的轉型。“當時在國內做得比較好的賣家，开始嘗試同平台的國際業務做增量，主要集中在B2B的跨境電商業務。”其間，義烏向上爭取到很多政策支持，並不斷完善其國際物流體系。2012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推進浙江省義烏市國際貿易綜合改革試點重點工作分工方案》，支持義烏電子商務發展、發展進口和轉口貿易等。2014年，義烏市獲批成爲國家電子商務示範城市，同年“義（烏）新（疆）歐（洲）”鐵路班車正式开通運行。
2015-2016年左右，亞馬遜平台加快了在中國的布局，海外倉等“玩兒法”逐漸“亮相”，跨境電商業務體量的穩步增大。“亞馬遜打了前陣後，諸如蝦皮、Lazada等各大電商平台也出現在義烏賣家的視线中，這些平台在流量算法和商家服務方面競爭激烈，義烏迎來了跨境電商的快速增長期”。配套政策同步跟上。2018年，義烏獲批設立跨境電商綜合試驗區。2019年，浙江省委、省政府設立義烏國際貿易綜合改革試驗區，全面賦予其省級國際貿易領域權限和與設區市同等的經濟社會管理權限。
2020年受疫情衝擊，海外消費者改變消費習慣，海外訂單量大增。同時，國內需求疲軟，內貿電商增長遇到瓶頸。Shein、Temu等中國跨境電商平台也加快了出海的腳步，創新出“全托管”“直播+”等新電商模式，快速收割海外市場。義烏跨境電商從此迎來爆發式增長的風口期，持續至今。2020年9月，國務院印發《中國（浙江）自由貿易試驗區擴展區域方案》，將義烏綜合保稅區納入其中。
義烏市場發展委相關負責人告訴澎湃研究所：“義烏人永遠不會停下腳步，現在跨境電商做得好的已經开始思考如何做品牌出海了。”的確，從1982年伊始至今，義烏存在着一種特殊的商業文化，不斷驅動着數十萬“螞蟻雄兵”抓住時代的機遇，求新求變。張樂天從2019年开始研究義烏商品經濟生態的社會基礎，他說無論大的經濟環境如何，義烏永遠充滿活力。“義烏人的頭發像天线，不斷接收新的信息，動腦筋思考生意怎么來、如何做。”
2024年3月23日，義烏江北下朱電商村，隨處可見鼓勵個體奮鬥以尋求市場成功的新自由主義標語。 謝秋伊 攝
張樂天認爲，義烏的這種商業文化是義烏農民“求生存、圖發展”的底層精神在不同時代煥發新生的體現。“義烏的傳統社會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地區以精耕農業爲基礎的、血緣地緣共同體。”張樂天說，“在這種社會結構中，義烏農民不僅需要合作精神來完成農業耕種，也面臨着巨大的生存壓力和嚴峻的深層次競爭，這種環境造就了農民勤勞、堅韌，和遇到問題、解決問題的創新精神。”
正是憑借這種合作中有競爭、競爭中有合作，保持警覺、保持創新的商業文化，義烏數十萬“螞蟻雄兵”從1982年开始，抓住從开市到入世，從電商到跨境電商的機遇，保持了義烏在全國乃至全球貿易中的重要地位，不斷創造新的商業奇跡。當然，商業文化只是義烏成功的原因之一。
電商“跨境”後，城市大不同
隨時代而變的不僅有義烏人，還有義烏這座城市。以下僅談三個田野調研時最直觀的印象。
電商“跨境”後，首先改變了城市的作息。以前的義烏國際商貿城下午四點开始陸陸續續打烊，但對跨境電商來說，下午四點到晚上七八點是與外國客戶溝通交流的黃金時段，一天的工作才剛剛开始。“以前半夜街上都沒人了，現在半夜很多人才剛下班。”一位義烏商家說，“我們晚上下了班去夜市喫燒烤，聽到周邊的人都是在談論今天流量怎么樣。”
不僅是日常作息，做跨境電商連節假日都要根據海外市場做出調整。喻中華說，以前國際商貿城過年不开門，一般在正月十二开門營業；做跨境電商的人多了起來以後，就不存在什么過年打烊之說。“做運營的電腦帶回家去，隨時要處理問題；倉庫正常發貨，必須要有人值守；做海外倉的，要根據海外的消費節奏提前幾個月備貨。”在義烏跨境電商的心裏，永遠有兩個時鐘、兩個日歷，一個是中國的，一個是目標市場的。
2024年3月27日，義烏某跨境電商園區，跨境電商聚集辦公的地點常常裝有多個時區的鐘表。 謝秋伊 攝
電商“跨境”後，加劇了城市商貿活動的去中心化。澎湃研究所研究員到達義烏後，一直在尋找類似義烏國際商貿城那種跨境電商集中辦公的地方。爲此，我們詢問了很多從業者和網約車司機，但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他們分散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任何一個有網的地方。”的確，電商“跨境”，外貿“上线”，更重要的是和網上消費者互動，從業者在线下共享空間似乎並非必須。
北下朱的每棟五層小樓，通常一層爲供應鏈店面，二層爲倉庫，三四層用於直播和辦公，五層房東自住。早上九點半，村子裏只有零星幾家底商开門，大部分人半夜下播還在樓上睡覺。 2024年3月27日，謝秋伊攝於 義烏江北下朱電商之都
而在外貿“上线”以前，義烏國際商貿城等固定的室內市場的聚集效應明顯。一位已經駐扎義烏商貿城十多年的商家說：“你人要（駐扎）在那裏，开店展示樣品，然後等待採購的外國經銷商上門。你還需要進入做這個（品類）的圈子。如果你不在那裏，會失去一部分外單流量，也會失去部分對同行產品情況的及時認識。”
外貿卷入電商後，義烏廠商通過线上的方式，直接面對廣大消費者和來自全球各地的經銷商，並且在電商平台上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其他產品的情況和價格。電商讓外貿生意更取決於對終端消費者偏好的理解和對流量數據的解讀，市場消息和物理空間、人情關系的綁定在一定程度上被稀釋。從業者可以在一個個分散獨立的隔間裏辦公，運營完全在线上，與物流和資金流相對分離。
電商“跨境”後，支撐了義烏核心區的房價，對全市資產價格穩定做出了重要貢獻。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2年以來，中國房地產價格和成交量受經濟結構性和周期性因素影響，面臨下跌壓力。但是，義烏核心區稠城街道的房價卻在疫情間保持了堅挺的漲勢（參考圖2）。
數據來源：安居客 謝秋伊 制圖
不少當地房地產從業者表示，2020年以後跨境電商老板逐漸成了买高檔房的新主力，尤其是2020年跨境電商迎來第一波紅利（當時海外需求暴漲，而跨境電商賽道還不擁擠）時，一波“暴富”的老板直接拉高了義烏稠城板塊房價，2021年該地區房地產平均價格增幅達30%。
實際上，不僅是房地產，整個義烏的經濟都很有韌性。在過去的5年間，義烏的GDP增速始終在全國平均增速之上（參考圖3）。2021年義烏GDP增速一度達到11.6%。2024年前三季度，義烏全市實現地區生產總值1607.8億元，同比增長7.3%，增速居全省“十七強”縣（市、區）和金華各縣（市、區）第1。這與義烏作爲一個外貿核心區，積極擁抱跨境電商的時代機遇不無關系。
數據來源：義烏和國家統計局 謝秋伊 制圖
新業態，新挑战
義烏電商“跨境”後，除了迎來新機遇，也面臨新挑战。對“螞蟻雄兵”來說，跨境電商利潤下降，低價战略的可持續性面臨挑战；同時，隨着跨境電商賽道競爭逐漸激烈，對從業者專業性的要求也在提高，行業集中度逐漸加強，小微從業者面臨“洗牌”。
對義烏來說，跨境電商主要走空運和海運，需要全面提升物流支撐系統；面對行業中屢次出現的“暴雷”事件拉高交易成本的情況，政府也需要加強維護市場秩序方面的工作。此外，跨境電商稅收徵管難度大，常出現偷稅漏稅和稅收灰色地帶。如何對跨境電商行業進行更好的稅收管理，也是義烏市政府需要應對的挑战。
2022年義烏市政府與中遠海運集團、普洛斯籤訂战略合作協議，搭建數字化物流平台。2023年底，義烏市政府出台《加快電商標杆企業要素保障若幹措施》，構建以實績、貢獻爲導向的電商人才評價體系。2024年，義烏啓動“跨境電商萬人培訓行動”和“義烏中國小商品城”品牌出海計劃等。
不過，能否答好新時代的一卷，更重要的是看數十萬“螞蟻雄兵”如何借力政府服務，有效補充關於海外社會和市場的知識，迎接跨境電商精細化、技術化運營的挑战。對此，我們拭目以待。
注：義烏爲縣級市，本文姑且稱爲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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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因集聚而誕生。
一座城市的公共政策、人居環境、習俗風氣塑造了市民生活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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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義烏電商“跨境”後：無論地點，不舍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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