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網消息(記者 王靜遠):使鹿鄂溫克人被稱爲“中國最後的狩獵部落”。柳霞終其一生都在大興安嶺深山中與馴鹿爲伴,兒子雨果8歲時外出求學,此後一直在城市生活。
2019年,雨果爲了母親回到大興安嶺,變成了“夾在城市與森林之間的人”。
2023年11月,柳霞因病去世。失去母親後,雨果計劃着再次離开森林。
送鹿
雨果想买一輛四驅皮卡,等把所有的馴鹿都送到景區之後,他就能一次性拿到15萬元的租借費。但在送鹿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反悔了。
雨果是使鹿鄂溫克人。300多年前,使鹿鄂溫克人從貝加爾湖附近來到額爾古納河流域,從此世代以打獵爲生。這是鄂溫克民族中人口最少的一支(下文鄂溫克人均特指使鹿鄂溫克人),只有200余人,在大興安嶺密林深處飼養着我國僅有的1400余頭馴鹿,是我國唯一飼養馴鹿的民族。
馴鹿是環北極分布動物,棲息在寒溫帶針葉林,在我國只見於大興安嶺東北部林區。2003年,政府要求全面禁獵,往後的20年裏,被稱爲“中國最後的狩獵部落”的鄂溫克獵民放下獵槍,下山定居在內蒙古自治區根河市敖魯古雅鄂溫克民族鄉(以下簡稱“敖鄉”)。
每年6—9月,是呼倫貝爾的旅遊旺季,馴鹿數量緊缺,各個景區都在找鹿。雨果家有20余頭馴鹿。今年6月上旬,雨果的一位遠親伊曼達,邀請雨果把馴鹿送到她在阿爾山承包的景點。
馴鹿對生存環境極爲敏感,雨果對景點的要求之一是“不出呼倫貝爾”。阿爾山市隸屬於興安盟,比根河緯度低,雨果擔心阿爾山夏天溫度偏高。伊曼達發來一連串景點照片,當地環境看起來和傳統獵民點差不多,都是原始森林,都有自然河流。她反復強調,這裏從沒發生過死鹿事件。
雨果家獵民點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下同)
雨果最初打算只送公鹿去做旅遊,公鹿體格健壯、環境適應能力強,母鹿和小鹿留在家裏。不料前段時間他家的公鹿突然走丟了七八頭,獵民點上只剩下14頭鹿——3頭公鹿、6頭母鹿和5頭小鹿。
伊曼達想讓雨果把這14頭鹿全送去阿爾山,從6月中旬租至9月底,接鹿時她會付清15萬元的租借費。
雨果心動了。換車的想法很強烈,他現在开的是一輛二手捷達,幾天前他开着車,車輪子突然掉了一個。換車一是爲了帥,“女孩會選擇开更霸道的車的男孩”;二是拉貨方便,比如馴鹿喫的苔蘚、豆餅。更重要的是,伊曼達是本民族的,還是自家遠親,肯定不會害鹿。
一切談妥後,伊曼達按約定的時間,從600多公裏外的阿爾山趕到了雨果家獵民點——根河市阿龍山鎮。
眼看着就到了送馴鹿離开的日子,送離的前一晚,雨果卻猶豫了,他問發小張強:“現在後悔還趕趟兒嗎?”
張強是雨果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使鹿鄂溫克族,兩人今年都是30歲。和雨果不同,張強一直沒離开過大興安嶺,養鹿經驗豐富。張強不建議把母鹿和小鹿送到那么遠的地方,“遊客吐口痰小鹿都不舒服,小鹿去了必死”。
雨果前思後想,決定改送6頭:3頭公鹿、3頭母鹿,發完消息他就睡了。沒一會兒,伊曼達找到他房間來,“哐哐敲門”。
第二天一早,他又變卦了,最終決定只送3頭公鹿和1頭不會下崽的母鹿。喫早餐時,雨果注意到伊曼達臉色很不好看。
鹿從14頭變成4頭,租借費從15萬元變成5萬元,皮卡买不成了。“昨晚我跟心裏的雨果談了談,他說,你那個勞斯萊斯(捷達)不也能开嗎?”
送鹿這天,上午八點半,森林沉浸在寧靜之中,陽光穿過林間縫隙,散落在趴臥的馴鹿周圍。雨果走進鹿群,把即將要送走的4頭鹿牽出來拴在一旁,鹿鈴聲接連響起。
送馴鹿上貨車時,它們眼裏滿是驚恐。雨果不忍多看,把頭別了過去。
雨果(左二)送馴鹿去阿爾山
被圈養的馴鹿
在敖鄉,一共生活着62戶鄂溫克人,其中只有14戶仍在養馴鹿。因爲母親柳霞的緣故,雨果家是這14戶中最後一個進入現代旅遊業的。
柳霞是紀錄片導演顧桃“鄂溫克三部曲”之一《雨果的假期》裏的女主人公,直至去世,一生都在大興安嶺深山中與馴鹿爲伴。在長達半個世紀的綿長歲月裏,一個女人選擇在森林中離群索居,抵御猛獸和孤獨,即便對於世代飼養馴鹿、在山林中遊獵的鄂溫克人來說,也是罕見的。
柳霞舍不得送馴鹿去景區,不忍心讓它們遭罪。有人开玩笑跟雨果說,“馴鹿是你媽媽的大兒子,你是二兒子”。
心疼歸心疼,人總要生活。2023年6月初,雨果第一次帶馴鹿走出阿龍山,到額爾古納一個牧場景區。柳霞囑咐兒子,這5頭拉出去,一定要5頭拉回來。在雨果的記憶裏,離开森林那天,母親望向馴鹿的眼神,和馴鹿被拉上貨車送去阿爾山時的眼神,是一樣的。
母親的擔憂並非多余。有的遊客素質不高,拍照時硬拽着鹿角、帶寵物進鹿圈、喂馴鹿喫零食,甚至有人在鹿圈旁隨地大小便……到了8月中旬,帶去的馴鹿全都瘦了一圈,還有馴鹿尿了血。
雨果決定提前帶馴鹿回家,合同要求待滿五個月,爲此他賠了老板3萬元。雨果很矛盾:“如果我像我媽那樣視金錢如糞土,我就不讓我的馴鹿受罪,我過得苦我也認,但我做不到,可是我又有她的同情心。”
張強理解朋友的心情。在他工作的私人景區,圈出一小塊地,架起圍欄,這便是馴鹿所有的活動區域。爲了免於馴鹿被曬,張強在鹿圈裏搭建了乘涼的帳篷,苔蘚、鹽塊、各種藥品一應俱全,可是總歸不如森林自在。有的景區盡管位於森林之中,爲方便遊客近距離體驗,馴鹿同樣會被圈禁起來。
然而,作爲野生動物的馴鹿並不適合被圈養。馴鹿怕熱,夏天穿行在林子裏找食物時,毛會被樹枝刮掉,掉得很快。景區的馴鹿毛都掉得很少,氣溫一高就渾身難受。馴鹿喜歡喫苔蘚,一頭成年馴鹿一天能喫下一麻袋苔蘚。商業性的圈養不利於它們尋找食物,很難維持自身營養平衡,最終會導致馴鹿體質下降、消瘦甚至死亡。
張強和雨果都覺得,他們這代人對馴鹿的感情,和老一代人是相同的,“只是我們多了這些糾結”。
張強(左)工作的景區
鄂溫克人先後經歷過三次下山定居。前兩次搬遷後,多數鄂溫克獵民只是把定居點當作下山交易時短暫休息的地方,依舊過着半遊獵半定居的二元結構生活。家裏有馴鹿的獵民,大部分時間仍住在山上,8歲之前,雨果幾乎沒下過山。
2003年8月,國家开展生態移民,對鄂溫克部落進行第三次移民定居。當時,隨着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和國家保護天然林工程的實施,馴鹿的放養範圍受到限制,加上鄂溫克人常年深居山林,交通閉塞、就醫困難、生活條件艱苦等狀況已經威脅到民族的生存發展。
第三次搬遷後不久,獵民的槍支被收繳,遊獵民族的傳統被徹底改變。原先張強家有30多頭馴鹿,下山後陸陸續續都沒了,要么病死,要么丟失。馴鹿沒了,父親到加工廠工作,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對新生活總是感到失落。
相比之下,面對現代生活,張強明顯更加得心應手。“接觸了網絡和外面的世界後,誰想在森林裏過原始生活”。張強喜歡城市,因爲安逸,山上的日子實在太孤獨了。多年之後,等張強也到了要賺錢養家的年紀,他又時不時會像父親那樣,追憶往昔。
在父輩的描述裏,那時每家都有獵槍,幾家人合住在一個獵民點。鹿茸每年收割1—2次,送到鄉上的獵隊共同加工。男人們外出打獵後會將獵物集體送到獵隊,由獵隊統一銷售,之後再給每家分糧食。
靠山喫山的年代,老一輩鄂溫克人過着自給自足的原始狩獵生活,除去一些生活必需品,日常沒有太大开支。他們不用靠馴鹿掙錢,馴鹿是家人、是朋友,“純陪伴”,但時代不一樣了。
養鹿的成本在肉眼可見地增高。過去漫山遍野都是馴鹿的食物,這些年到山上採山貨的人越來越多,馴鹿能喫的少了,填不飽肚子,獵民得花錢买飼料喂鹿。預防馴鹿患病的藥物也是必需开支,自打馴鹿涉足旅遊後,幾乎每年都有馴鹿得病,張強和雨果都懷疑,這和遊客的增多有直接關系。
眼下最讓雨果頭疼的是猞猁,之前有猞猁夜裏偷襲他家鹿點,一夜之間損失8頭馴鹿,他只能自認倒黴,“森林裏除了人,全是國家保護動物”。此前有媒體報道稱,獸害最嚴重的一年,整個敖鄉損失了200多頭馴鹿,那時馴鹿總數共1300多頭,也就是說,每6頭馴鹿裏就有1頭因獸害死亡。
年輕人的生活需求也遠遠高於長輩們。當雨果第一次提出送馴鹿去景區時,母親不理解,她覺得每月800元的低保已經夠母子倆花了。
“你可以去堅持傳統,那你沒收入啊。”雨果對穿衣不講究,但按現在根河的物價,偶爾出去下個館子也要百十塊錢,再說年輕人誰不用電腦、手機,誰沒個愛好,“人都有精神需求”。張強掙錢的壓力更大,今年年初,他去見了女友父母,未來幾年,他的主线任務是攢錢送彩禮、买房。
額爾古納河一級支流——得耳布爾河
根河,我國緯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取暖期長達9個月,被稱爲“中國冷極”。小城裏,沿街分布最多的是餐館和酒店。6月中旬,新的旅遊季剛到,條件稍好的酒店房間幾乎都被訂滿。張強發現,到根河的遊客大多都是奔着敖鄉來的,“全都是看過《額爾古納河右岸》的”。
馴鹿的身價隨着敖鄉旅遊的快速發展水漲船高。對於今日的使鹿鄂溫克族而言,馴鹿是他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而幹旅遊又是獲取收入最直接、最快速的方式。“不幹旅遊你沒錢,沒錢你怎么養馴鹿呢?”張強突然提高了聲音。
夾在城市與森林之間
似乎存在着某種默契的約定,鹿在哪裏,人就在哪裏。爲了鹿群可以喫到最新鮮的食物,鄂溫克人每年要多次搬家,選擇新址是以獵物習性、苔蘚生長情況和水源而定。他們在山林中沒有固定的住所,由松木杆搭建而成的圓錐形住屋撮羅子,就是他們的傳統民居。
搬家前要先選點,老獵民會帶着年輕人一路砍着路標尋找,選好地點後再返回告知大家。馴鹿善於在復雜地形中穿行,馱運能力好,是鄂溫克人的“林海之舟”。那時沒有汽車,馴鹿是最可靠的交通工具,男人們牽着馴鹿开道,女人和孩童騎着馴鹿,翻山越嶺。路途遙遠時,他們從太陽當空出發,一直把太陽走斜了,才能到達新的營地。
針葉樹會分泌出一種黃色樹膠,這是雨果和小夥伴們的口香糖。在破衣服裏塞點樹葉和苔蘚,便足以开啓一場酣暢淋漓的足球賽。8歲以前,雨果晚上睡覺時能看到星星、聽到風聲。晚霞落去之後,晴朗的夏夜裏,向撮羅子的尖頂望去,會發現月亮和星星將天空調和成一種夏季夜晚獨有的深藍色。
後來,雨果和家人搬到帳篷裏住,營地有三家人合住,其中一戶是被稱爲“中國最後一位女酋長”——瑪利亞·索的家。天氣炎熱時,大人們會把帳篷敞开支起來,熟睡的小雨果翻身掉到地上,一睜眼看到眼前是藍莓地,半睡半醒的他隨手撿起藍莓就往嘴裏塞,一頓飽餐之後再爬回牀上。
有一年冬天,大人們帶他去尋找走丟的馴鹿,回到營地時,其他人都已熟睡,他們只好就地睡在帳篷外。雨果把身體裹進毯子裏,只有腦袋露在外面,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月亮照在雪地上,亮如白晝。
這段漫長的、以山林爲家的日子被作家遲子建寫進《額爾古納河右岸》一書中。書中人物伊蓮娜的原型,是鄂溫克族畫家柳芭,雨果的大姨。2004年,一篇關於柳芭離世的報道觸動了遲子建,這成爲她創作這部小說的種子。
雨果的家族在鄂溫克人中很有聲望。敖魯古雅使鹿部落景區馴鹿文化博物館今年推出了雨果的家族展覽。雨果的太姥姥妞拉是民族最後一位薩滿,姥姥芭拉傑伊是唯一一個寫過書的鄂溫克人。大姨柳芭和舅舅維佳都是畫家,都曾在中央民族大學學習。
聲望之外,是鄂溫克文化的沒落和這個家族的悲情命運。柳芭是鄂溫克族的第一個大學生、第一個畫家,她以獨樹一幟的繪畫天賦走出森林之後,卻難以適應城市生活。多年後她拖着疲憊的身軀返回森林,又發現無法融入故土。42歲那年,她在孤獨和困惑中葬身河流。
柳霞和維佳都是重度酒精依賴患者。柳霞早年喪夫,因爲酗酒,被判定爲沒有撫養能力。2003年,鄂溫克人告別山林這一年,雨果8歲,他被政府希望工程選中,到江蘇無錫一所私立國際學校讀書,校長是冰心。比起根河,這座南方城市攜帶的現代文明在雨果身上有更劇烈的衝突。
雨果與母親柳霞(中)、舅舅維佳(左)
新事物如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在無錫,雨果見到了高樓大廈,見到了太湖和漁船,見到了科技化的教學設備,見到了豪車和奢侈品,也頭一回體會到了“自不量力”的滋味。
全國各地被希望工程送來的少數民族孩子,組成了一個班級,叫“希望班”,也有個別人私下稱呼他們爲“孤兒班”。
讀國際部的是“富家子弟”,從頭到腳都是名牌,雨果穿着幾十塊的帆布鞋。國際部的同學都聽英文歌,雨果一开始聽不懂,沒關系,跟着聽就對了,他挺喜歡時下風靡中學校園的偶像劇主題曲,但不好意思承認。
青春期的雨果喜歡上一個女孩。某次家長會,她爸爸开着當時最火的豪車來學校,雨果意識到,她的禮貌只是出於“有錢人最基本的素養”。好在年紀小,失落沒有持續太久,用雨果的話說,還能怎么辦,一笑而過,繼續打籃球唄。
8—18歲,雨果一直生活在無錫,其間只回過家三次,都是顧桃出的錢。沒回森林的寒暑假裏,他跟着國際部的同學回家,在上海、南京的市中心,住着大別墅,“有點像參加《變形記》”。
偶爾,看到同學的媽媽時,雨果會想起自己的媽媽。他很少拿她們作比較,因爲沒有可比性,“我媽媽可以說是社會的一分子,也可以說不是,畢竟她與世隔絕”。在無錫時,雨果很少收到家裏的消息,他猜測是森林裏沒有信號,媽媽聯系不上自己。他理解並接受這種缺失。
據媒體報道,拍攝《雨果的假期》時,攝影師貓察覺到每次回家後少年雨果的疏離,他在學校沒有可以親近的人,從森林被送到無錫,依然沒能獲得足夠的愛和教育。在貓看來,雨果在“幾乎是孤兒”的狀態下,一個人完成了生長。
2013年上半年,雨果回到原籍根河准備高考,張強感覺,兒時的夥伴“變成南方人了”,一心向往大城市。雨果跟班上同學聊不到一塊去,耳機裏每天放的還是英文歌,穿着也顯得格格不入。去食堂打飯,他講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話,阿姨聽不懂,催他“孩子你到底要啥,麻溜兒的”。
高考後,幾乎是順理成章地,雨果又一次離开了森林,目的地是北京。
在北京,雨果跟着顧桃見了不少世面。人們對這個來自森林的年輕人充滿好奇,最喜歡問他喜歡森林還是城市,雨果總是回答,“小時候喜歡森林,現在更喜歡城市”。慢慢地,他發現大家都希望他回答更喜歡森林,人們感興趣的是鄂溫克民族的身份標籤,而不是作爲個體的雨果。從那以後,每次他都回復,自己更喜歡森林。
第一份工作,顧桃介紹雨果到一家電視台實習。雨果不喜歡這裏,他說自己抱着學東西的心態來,但領導只讓他端茶送水,“我不喜歡服務,但後面幹的都是服務業”。
之後,他又做過保安、餐館服務員、超市搬貨工。他最後悔的是在北京時沒能靜下心學一項技能。他講起曾工作的餐廳有一位廚師,技藝是多么高超,如果當時拜師學藝,多堅持兩年,或許現在又是另一種人生。
離开北京後,雨果去了成都,爲了一個在網絡上認識的女孩。起初雨果擔心女孩會介意他的條件,於是假裝自己很有錢,兩人過了一段开銷很大的日子,等實在瞞不下去了,他才跟女孩坦白。
雨果仍在不停地換工作,從事的仍是服務業,幹過快遞員,在生鮮超市剝過蝦线。雨果喜歡成都,這裏比北京有人情味,他有穩定的感情,有一幫好哥們,下班後就滑滑板、玩說唱,“生活得很巴適”。
再次回到森林是因爲母親。2019年5月,某天下午,雨果正在超市刮魚鱗。敖鄉的民警發來一條視頻,畫面中,馴鹿爲了搶食母親手中的豆餅,將她撞倒在地。雨果心裏咯噔一下。
幾天後,他踏上了回家的路,在火車上度過近60個小時,從成都直達海拉爾,從“鋼鐵森林”回到原始森林。
雨果家的撮羅子
母親離开之後
阿龍山鎮位於大興安嶺林區北段,小鎮只有兩條主幹道,沿街商鋪主要是超市、餐館、理發店,滿足當地居民基本生活需求。這裏遊客不多,一些店鋪白天同樣大門緊閉,一家門上印刷着“开業大吉”的商店,走近一看,內部堆滿雜物,毫無人氣。臨近夏至,凌晨三點半天色已明,晚上近九點才天黑,夜裏鎮上有賓館仍在燒鍋爐取暖。
阿龍山鎮距離敖鄉170公裏,過去五年,雨果的生活基本都在這兩地之間展开。柳霞一直待在山上,每周雨果會到獵民點住幾天,送物資、幹體力活、陪母親聊天。森林裏沒有信號,山上的事忙完後他會回到鎮上。周末,他會开上四五個小時的車,獨自穿過四季的大興安嶺,回根河和朋友們打場籃球。
生活在高緯度地區,人很容易產生物理意義上的孤獨感,身處其中,會發覺它並不比精神孤獨更容易承受。夾在城市與森林之間的雨果,很多時候,兩種孤獨都難以幸免。
再次回到家鄉,雨果發現身邊的朋友都熱衷於考公考編,“進各種局”。飯桌上,大家聊起體制內外的待遇差異,雨果不感興趣,也插不進話。他主動講起自己的夢想是做獨立導演,一位朋友問他,“這工作有五險一金嗎?”
但回歸是爲了母親,孤獨可以忍受,媽媽开心最重要。自8歲離家後,這是雨果和柳霞相處最久的一段時光。
每次下山,雨果習慣緩存幾部電影,有時母親會跟他一起看。柳霞最喜歡導演昆汀·塔倫蒂諾執導的《被解救的姜戈》,幾天後雨果又要下山,柳霞交代他,“再給我下載兩部昆子的電影”。雨果告訴柳霞,天上有宇航員在飛船裏,柳霞重復着說不可能,這超出了她的認知。雨果給她看新聞圖片,她問雨果,“你太姥姥和姥姥也在天上,他們能嘮嗑嗎?”
雨果珍視母親的可愛,這是獨屬於森林的天真。柳霞始終堅守着鄂溫克族古老的待人之道,她會熱情地擁抱、親吻每一位來訪者。所有人都被這樣的額妮吸引着。
敖鄉有一位老年乞討者,別人頂多給他個5塊10塊,柳霞會把身上僅有的500塊錢全都給他。旁人議論起“柳霞又喝大了吧”,但雨果知道,母親對世界的打量都基於其一生身處的森林的溫度,她發自內心心疼這樣的可憐人。
大部分時間裏,山上只有母子二人和日月星辰,生活寂靜而簡單,一些長久橫亙在雨果心中的溝壑被一點點填補。
過去,雨果厭惡甚至痛恨酒精,“聞到味道就惡心”。如果可以選擇,8歲那年他並不想被送去無錫,他不理解爲什么其他鄂溫克母親能爲了孩子把酒戒掉,他的媽媽卻不行。
從北京離开後,雨果曾回到母親身邊。2017年,雨果的繼父、姥姥先後離世,柳霞的生活一度因爲酒精失控。在阿龍山和敖鄉,人人都知道柳霞愛喝酒,雨果叮囑商店老板不要賣酒給她,但總有盯不住的時候。有時她喝醉了躺在街道上,雨果會接到電話,“管管你媽吧”。決定去成都前,雨果搖擺過,母親需要他,但這樣的生活,他堅持不下去。
那些更深理解的達成往往發生在離別之後。2023年冬天柳霞離世,失去母親後,雨果逐漸开始理解,當一個女人獨自生活在森林中,熊、狼、猞猁、偷獵的陌生男人……一切未知的事物都會讓她感到害怕,酒精能壯膽、能銷蝕孤獨、能麻痹無常,哪怕只是暫時性的。
雨果保留着母親生前穿過的衣服
母親走後,雨果一整個冬天都沒回山上,每次回阿龍山他都住在玉鑫賓館。賓館老板娘是看着雨果長大的,提起他時言語間滿是心疼,“連家人這種幸福都沒有”。
近幾年,各獵民點都是合點的飼養模式,幾戶人將自家的馴鹿合並一起,協商好時間,每家在點上值幾天班,再下山休息幾天,不必再常年守在山上。
雨果家的獵民點有兩戶人。柳霞去世後,雨果曾委托一位近親到山上幫忙看馴鹿,他信不過其他人,但對方不滿足僅有的工資,要求“要么額外送錢,要么送鹿”。隨着市場競爭取代鄂溫克人過去的集體生活和共同勞動,再加之馴鹿身價的翻倍,人際關系走向功利化,而處理人情世故顯然是雨果不擅長的。
老獵民雙虎今年68歲,是瑪利亞·索的女婿,按輩分算是雨果的舅爺。雙虎覺得年輕鄂溫克人不能只想着搞旅遊賺快錢,要堅守傳統、耐得住寂寞,一心一意養鹿。
今年4月,雙虎向敖鄉政府申請承包接管敖鄉政府馴鹿保種站,並承諾爲常年飼養10頭以上馴鹿的鄂溫克族青年連續繳納十五年社會養老金,以此來鼓勵年輕人在山上養鹿,“得延續下去,我們幹不動了,沒人上山怎么行”。
雙虎說,雨果的心思不在養鹿上,在山上待不住,今年年初又是爬雪山,又是出國旅遊,回家發現公鹿丟了也正常,“這孩子根基沒打穩,鹿整沒了你就廢了”。他勸過雨果很多次,有10頭母鹿就能養家糊口,安心養幾年鹿,要存款有存款,要樓房有樓房。雨果總是答應得挺好,到頭來還那樣,“執迷不悟”。
雨果愛馴鹿,知道自己的根是大興安嶺,卻不想被馴鹿圈在這裏。他有10萬抖音粉絲,母親離开後,不停有人給他留言、發私信,讓他多上山拍馴鹿,這樣才能有熱度。一位粉絲說,“我們是喜歡你媽媽,不是喜歡你本人”,雨果不知怎么回答,既高興又有點難過。
柳霞一輩子沒走出森林,直到離开那天,還不會用手機打電話,不知道微信、抖音。她和她的家族成爲符號,給人們提供一種關於往日榮光與遠方的想象。雨果能感覺到,大家都想從他身上再看到母親的影子,但他做不到。
某種程度上,母子二人是割裂的,母親總是望着過去出神,而兒子卻沉浸在對未來的幻想中,“不能因爲遲子建說我是森林的驕子,那我就要在森林生活吧”。
像張強這樣按部就班地成家、买房,是大部分鄂溫克人正在過的生活,這種生活是務實的,卻不是雨果當下想要的。他想拍一部與馴鹿有關的紀錄長片,看看世界上所有飼養馴鹿的國家:俄羅斯、挪威、加拿大、蒙古國,他們是如何生活、如何飼養馴鹿的。
“我在這裏已經舉目無親了”,雨果計劃等攢夠錢就出發。今年夏天,只送了4頭馴鹿去阿爾山景點,除去僱人看鹿的費用,賺不了多少錢,好在冬天還有幾個月旅遊季,到時家裏的小鹿也長大了。
阿龍山鎮
前段時間,有旅行社开發了一條圍繞雨果家族的旅遊路线,從海拉爾出發,到鄂溫克族自治旗體驗薩滿文化,再到根河敖魯古雅使鹿部落景區,最後一站是到阿龍山獵民點。
雨果很看重旅行團,多一些賺錢渠道,馴鹿就能少受點罪。第一次接團那天,一向大大咧咧的他竟有些緊張,站在鏡子前反復換了幾套衣服穿搭。他准備了一段RAP,向遊客介紹自己的故事:
我的額妮她名字叫作柳霞/她是大興安嶺的姑娘也是馴鹿媽媽/靜謐的河水映着夕陽 美得像幅油畫/伸手去抓住月光 風會舔舐你的臉頰/我伴着山間的精靈 在山間盡情吶喊/爲了讓我的樺皮船 不止漂進博物館……
(文中伊曼達爲化名)
標題:當大興安嶺的孩子准備離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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