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鳳凰網財經
“小區有沒有人認識曹某某?他在我的店鋪买了東西,但卻沒有付錢,人現在也跑了。”劉曉平手持一個大喇叭,在曹某某所住的小區來回轉悠。
這番喊話,引得不少居民好奇地圍了過來,劉曉平停下腳步,向衆人講述起他的遭遇。“前幾天,你們小區有人從我那买了副變色眼鏡,可他收了貨十幾天後卻說貨有問題”,劉曉平有些無奈,“我讓他退貨退款,他卻只退了款,沒把貨退給我”。
這是一個看起來有點誇張的場景,但卻真實地發生了。一些买家利用電商平台的僅退款政策,頻繁薅羊毛,已經把商家逼到絕境。爲了維護自身權益,商家們甚至建立一個互助組織,爲所有會員商家提供免費的“催貨款”服務。而爲了懲罰白黨,這些困在不平等規則已久的商家不得不自討腰包,付出巨大的精力和時間,去討要一個“公正”的電商環境。
一、“僅退款”,快把商家逼瘋了
39歲的劉曉平被商家們尊稱爲電商界的“一道光”。面容略顯憔悴的他站在一堵高牆面前說,“正是因爲有你們,讓我感受到了我們商家團結的力量,你們就是希望的光照耀在我身上。”
後面的高牆有一塊石碑,上面寫的是亞裏士多德一句名言:要使事物合乎正義(公平),沒有毫無偏私的權衡。
這則視頻點贊量超過1.6萬,許多商家紛紛留言:“謝謝你這樣的人,讓我們還能看到希望”、“別難過,電商時代的人都要謝謝你”。這些看起來有些過譽的表達,是因爲他們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對電商平台不合理的規則說不。
劉曉平因爲和電商規則對抗,成了商家裏的名人。由於對“僅退款”等不平等規則不滿,他與一家電商巨頭展开漫長訴訟,雖然最後輸了官司,該平台還起訴其侵犯名譽權,最終法院判定其需支付17.5萬元的賠償金。但劉曉平的舉動卻贏得了成百上千名商家的支持,商家們還幫助他籌集了10萬元的官司敗訴費用。
電商平台的“僅退款”政策,成了商家和平台之間最難逾越的鴻溝。
在這個鴻溝裏,躺着各種各樣奇葩的“僅退款不退貨”的案例,這些無奇不有的“僅退款理由”幾乎快把商家逼瘋了。
“米粒麥子媽媽”在某電商平台上出售襪子,有消費者买了兩盒襪子14雙襪子後申請退款退貨,但卻只給她退回了兩雙。劉明出售的一件旗袍,买家收到貨調換成舊衣服,再以商家發錯貨爲由申請僅退款。但這還只是商家賣貨中的常見案例。
有售賣狗狗香波的商家稱,客戶买了產品三個月後,使用了近十五次幾乎耗盡,卻以不喜歡其氣味爲由申請退款,而平台竟然即刻同意了。
另一售賣服裝的商家遭遇的退款理由更是匪夷所思,客戶聲稱“衣物釋放出有毒氣體,在公司當場致使三名同事中毒倒地”。還有买家以“我不知道網購需要支付費用”爲理由申請退款,但電商平台都同意了。
而“白嫖”群體愈發年輕化,“曾有一個僅9歲的小學生,偷偷用父母的手機下單購买了4把水槍,待商品送達後卻立即申請了僅退款,並迅速刪除了訂單記錄,”劉曉平無奈地提及。
不分青紅皁白的遷就用戶,犧牲了大部分商家的利益。曾因爲僅退款政策以及相關罰款,劉曉平开了10個月的網店後發現,虧損了十多萬。
電商平台,不僅沒有任何損失,在所有的“退款”訂單中,所有的費用都照扣不誤。這也意味着“僅退款”政策背後,最終所有的成本都由商家承擔了。
而商家如果想在電商平台追回貨款,只能起訴买家,但訴訟費時費力,普通人未必耗得起,有時調檔費、材料打印費等加起來有幾百塊錢,比貨值還要高,還無法保證百分之百勝訴。
提起訴訟還很可能會招致平台的反制,在某電商平台賣衣服的劉明就在對僅退款客戶提起訴訟不久後,就被某電商平台關閉了店鋪。理由是店鋪“違反平台合作協議及平台相關規則的行爲,極大增加了消費者的交易風險,嚴重損害了平台的利益”。劉明至今也想不明白,到底違反了哪些規定。
受益於對抗平台規則訴訟,劉曉平萌生了一個有點烏托邦的想法,創辦商家互助會。他要在規則不平等電商系統之外,建立一個公平的社區,所有的商家都能討回“應得”的公平。
當遇到僅退款等“白嫖訂單”時,商家互助會網站所有的商家,都可以在上面發布求助訂單,也可以伸出援助之手。具體來說,商家可以尋找“僅退款买家”所在地的商家,委托這些本地商家出面與买家溝通,以協商退貨或退款事宜。
劉曉平希望通過商家互助會,能幫助商家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白嫖訂單”。
二、搭建一個新的系統:沒人有特權
爲了對抗電商系統裏對用戶的過度保護和偏袒,劉曉平格外強調新社群的精神——平等,沒人有特權。他希望商家互助會不摻雜任何功利性因素。爲此,還制定了一套獨特的規則。
商家要加入商業互助會很簡單,只需在官網提交實名認證、自家店鋪的基本資料,以及可提供的服務範圍,經過審核後,可以成爲商家互助會大家庭的一員。
倔強的劉曉平痛恨“白嫖”的行爲。他在做電商時,被人“白嫖”時,心情會非常差,甚至因此砸壞了好幾個鍵盤。即便是閉店之後,有時看到商家發來的僅退款訂單聊天記錄,他也會痛苦到整晚睡不着覺。
爲了約束每位商家和建立平等關系,他引入了積分制度。每個新加入的商家都會獲得兩個初始積分,作爲他們在這個平台上啓動的“燃料”。每當商家發起求助,也就是下單時,他們會消耗一個積分。沒有誰可以憑借金錢或地位獲得特權,要想獲得積分,就必須主動去接單,幫其他商家要回貨款。
也曾有人建議劉曉平設置懸賞制度,以激勵更多的商家參與互助。比如,當某個商家需要找本地商家協助時,可以設置一定金額的獎勵來吸引接單者,但劉曉平拒絕了。
在他看來,懸賞制度雖然能短期內激發商家的積極性,但長此以往,必然會導致功利性行爲的滋生。一些商家可能會爲了懸賞而故意在其他商家處下單,然後迅速申請僅退款,緊接着去接懸賞訂單,“永遠不要低估人性的惡”,劉曉平嘆息道。
曾有商家圖省事,直接在互助會的聊天群,私下找到了一位僅退款买家所在地的商家,並發出了求助信息,希望能得到快速的幫助。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位被求助的商家卻借機索要紅包,以此作爲提供幫助的條件。
劉曉平在得知這一情況後,沒有任何遲疑,迅速將該商家從群聊中移出。他對此事的態度非常明確,“一毛錢都不能要”。
而作爲操盤者的劉曉平也不靠此盈利,團隊目前的主要盈利方式是回收“凍結店鋪”。具體來說,當某個商家的店鋪資金在電商平台上被不公正地凍結時,劉曉平會以一定的折扣購买這些被凍結的店鋪。一旦完成購买,劉曉平就會着手與電商平台展开法律鬥爭,如果成功解凍店鋪,那他將獲得店鋪資金。但這項起步沒多久的業務,大約要在一年後才能拿到可觀的收入。
這種平等和純帶來了巨大的吸引力,盡管平台才於5月14日嶄新上线,但它已經迅速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上萬名網店賣家。除了東北三省、雲南、貴州、新疆、西藏等區域外,大部分地區覆蓋已經延伸至區縣一級。
三、每天三四百求助單背後:最怕线下起衝突
商家數量的急劇增加,讓劉曉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審核壓力。他的團隊,包括他自己,總共只有三個人。其中一人負責尋找那些有意向出售的被凍結店鋪,另一人則專注於審核工作,劉曉平則負責推廣。
但面對每天如潮水般湧來的商家注冊信息,他們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由於6月份以後頻繁在短視頻平台上宣傳,多的時候每天新增注冊量高達700多個,但即便是加班加點,一個人每天能完成二三百單審核已是極限。
而隨着商家數量一起上漲的,還有下單的數量,“才开始的可能只有個位數,現在一天已經有三四百單,”劉曉平偶爾也會被原始賣家選中,去和买家溝通,而他也早已摸索出了一套嚴格的規則和話術來確保合法性的同時,又能夠對“白嫖买家”形成威懾力。
在這套規則下,本地商家接到求助單子後,首先會與求助方籤訂一份債權轉讓協議,確保原始賣家將本單債權正式轉讓給本地商家。
接下來,本地商家就可以與买家進行電話溝通。劉曉平特別強調,要用本地方言溝通,語氣必須輕松、友好,避免使用過激或侮辱性語言,他給出了一個典型的電話溝通开場白:“你好,晚上有時間嗎?想邀請你出來喝兩杯,順便聊聊你之前在我們店鋪購买的產品”。
在解釋來意時,劉曉平也設計了一套話術,“你可能不認識我,但前兩天你在我們的店鋪裏購买了一個產品又退了,我知道你誤操作,錢的事情都好說。要不我們晚上見個面,喫個飯、順便把這個事情解決了?”
既能讓买家了解事情的原委,又能給對方留下足夠的台階,大部分买家在明白事情真相後,都會愿意順水推舟,承認誤操作並主動退款。
事實也如他所料,98%以上的訂單都可以通過電話解決,“當聽到本地商家用方言打來的電話時,他們知道對方很可能是當地人,爲了避免被找上門來,大多數都會選擇直接退款”。
當然,线下尋找买家是他們遇到的比較棘手的問題,劉曉平最擔心的也是這:當地賣家在线下溝通時,會不會情緒激動,跟买家產生正面衝突,導致惡劣影響?
所以,每次线下處理前,劉曉平都會千叮嚀萬囑托,還會組織好幾個人對商家“培訓”。比如,商家到买家所在小區或快遞驛站附近後,要再次進行電話溝通嘗試挽救。若對方仍拒絕協商,那用大喇叭喊話。
喊話的內容也有技巧,不提具體的單元號,也不提姓名,而是稱呼對方爲某女士或者某先生,以避免侵犯對方隱私,也不要使用任何侮辱性語言。“當然,最好是开着直播,在附近5公裏內投流,進一步給對方造成心理壓力”,劉曉平表示,很多人還是要面子的,他們害怕村裏人或者小區裏的人議論。
在經過多種方式溝通後,如果對方還不退款,那就直接報警。
在某電商平台賣零食的吳博就曾接到過一個棘手的訂單,有人從深圳的一位賣家購买了一塊手機屏幕,但收到貨後卻直接選擇了“僅退款”。在電話溝通無效後,吳博親自跑到买家所在的小區。但是因爲快遞留下的地址信息模糊不清,僅有一個小區驛站的名稱,缺乏更詳細的位置信息。更糟糕的是,由於快遞驛站監控視頻的畫質問題,买家的真實身份難以確認。
吳博想盡了各種辦法都毫無進展。最終,經過警方的反復協調和溝通,他還是迫使买家退回了貨款。
網站上线一個月以來,劉曉平對網站的成果感到很滿意,他向鳳凰網《風暴眼》透露,目前商家互助協會已經完成了三千多單,只有一單沒有解決,因爲找不到人。“對方的房子是租的,聯系到對方房東的時候,房東說還欠着一個月房租人就跑了”。
四、當孤島連成大陸
在電商平台這個看似冷酷、高效的現代社會產物中,賣家們曾長期被束縛在壓榨性的規則裏,每當遇到那些選擇“僅退款”的买家,他們往往束手無策,深感被規則所限制。
劉曉平的商家互助組織,給商家們提供了一個情緒的釋放口。賣家們在此找到了共鳴和支持。
在劉曉平的那期視頻下面,仍然有很多商家紛紛留言,“申請加入互助會”、“加油,幹翻所有的不公平”、“誰能再起一個新平台,公平的”、“希望商家互助會強大起來”。
劉曉平的做法在社交網站上迅速發酵,不少商家紛紛發視頻支持他。有商家稱“商家互助會是拯救電商環境的一大步”,米粒麥子媽媽則稱“他是用光照亮後人的先行者”。他們希望越來越多的商家能像劉曉平那樣站出來,用實際行動對不合理的規則說不。
而對加入協會的商家來說,一個最直接的改變,就是那些原本看似無法追回的貨款有了被追回的可能性。自加入協會以來,吳博已成功追回了八九個“僅退款”訂單,累計挽回了100多元的損失。
盡管從金額上看這並不算多,但那種正義終於得到伸張的感覺,卻讓他們重新找回了作爲賣家的尊嚴和價值。
特別是當有了线下直面“白嫖买家”的機會時,能夠當面指出對方的不當行爲,這種經歷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奮。
劉明的感受非常深。他自己幫人處理完一個訂單——一位买家從合作商家的店鋪購买了一款價值759元的夜吊燈,之後卻以電池性能虛標爲借口,申請了僅退款。
他爲此奔波100公裏,考慮到油費和過路費,總成本至少要100多元,還特意花50元买了個喇叭,但過程還算順利,最後成功幫助商家要回了貨。
劉明興奮地一遍又一遍向商家朋友講述維權的過程和結果,在他看來,自己又挽救了一個走向歧途的人。
劉明在社交媒體账號上給自己起了一個暱稱“白嫖帝消消樂”,他會更新和“白嫖黨”溝通的視頻,最高的一條視頻點贊量超過7000多,這種原生的現場素材,非常吸引人,有不少商家在下面評論“太解氣了“。
從劉曉平到劉明、吳博,再到其他商家,正在形成的一個個支點,迅速往外擴增,逐漸變得多而稠密。
只有這時候,劉曉平才越發意識到這個商家互助會存在的意義,它把分散在電商系統底層的商家們連接了起來,因爲基於共同的情緒和價值,商家之間建立的真誠和平等關系,幫助其他商家一起,共同重塑電商的秩序。
只是,當這些孤島漸漸連接起來,積攢已久的憤怒的情緒在電商系統外滔滔流淌時,是否會對電商既有規則產生一絲絲影響?在電商平台競爭高度白熱化的大浪潮裏,旱澇保收的平台們若想基業長青,該如何平衡商家和用戶之間的利益?
(文中吳博、劉明爲化名)
標題:被“僅退款”逼瘋,上萬名商家們开始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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