菏澤爆火之後,人們還是對它一無所知

2024-06-09 18:10:48    編輯: robot
導讀 作者 | 曹徙南編輯 | 蘇煒  題圖 | 圖蟲創意   現在打开抖音,輸入關鍵詞“菏澤南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行來自系統的溫馨提示:文明直播,打造美好網絡生態。   寥寥的一句話,提示着這裏曾有...
作者 | 曹徙南編輯 | 蘇煒  題圖 | 圖蟲創意

  現在打开抖音,輸入關鍵詞“菏澤南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行來自系統的溫馨提示:文明直播,打造美好網絡生態。

  寥寥的一句話,提示着這裏曾有的喧囂。不過,即使沒有這行文字,互聯網的注意力也早起身趕往下一個站台。菏澤南站,連同郭有才這個名字,已然成爲過去。

  五月中旬,網紅郭有才翻唱的歌曲《諾言》走紅網絡,作爲直播間背景出現的菏澤南站成爲漩渦中心。慕名而來的粉絲,蹭熱度的直播大軍,引車賣漿的商販,須臾便將這個闲置已久的老火車站淹沒。

  一首《諾言》,讓郭有才的粉絲直接突破千萬。(圖/嗶哩嗶哩)

  起初,當地還試圖通過修繕基礎設施,提供公共服務等方式接住這次潑天流量。但隨着低俗直播、擾民、不良價值導向等爭議的爆發,急轉直下的網絡輿論使得相關活動被緊急叫停。

  短短十二天,潮水來去匆匆,互聯網檔案上菏澤又多了一段復雜歷史。

  喧囂過後,菏澤南站重新歸於平靜。(圖/抖音截圖)

  在這之前提到菏澤,可能很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句廣爲傳播的網絡熱梗“山東菏澤曹縣牛皮666,我的寶貝兒”。因爲這個莫名其妙的口號,菏澤“聲名鵲起”,下轄的曹縣更是被稱爲與北上廣深等一线城市平起平坐的宇宙中心。

  至於這種評價裏有幾分認真,幾分戲謔,所有人心知肚明。

  菏澤,這座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地級市,由此在互聯網上被塑造爲一個相當光怪陸離的存在:

  同菏澤有類似發展規模及經濟狀況的城市都不如它出名,和其名聲相當的城市則不會招致如此多惡意與嘲諷。

  然而,撥开土味的外界標籤,真實的菏澤又是如此令人欲說還休。那是一種熟悉的內陸小城生活,是許多人努力想要離开,又難以割舍的故鄉。

  菏澤南站。(圖/IC photo)

  菏澤往事,藏在方言和牡丹裏

  菏澤,舊稱曹州,位於山東省西南部,地處山東、安徽、江蘇、河南四省交界處。菏澤的叫法始於清雍正年間,究其由來,則可以追溯到《尚書·禹貢》所記載的當地名爲菏澤的遠古大湖。

  菏澤坐落在介於太行山脈與泰沂山脈之間的南北向通道,地勢平緩,湖澤廣布,四季分明,是中原文明的發祥地之一。

  早至先秦,菏澤地區已發展出諸多農耕聚落,尤其是如今的菏澤定陶區,古稱陶。战國時期,該城東連魯都曲阜,齊都臨淄,西通衛鄭及中原各國,南接楚國,北及燕趙,又借菏水往來南北水系,是當時重要的水陸樞紐和商業都會,被奉爲“天下之中”。範蠡歸隱後也正是在此依憑地利行商聚富,才成爲後世販夫走卒供奉的陶朱公。

  春秋時的曹國就在今天的菏澤地區,正是“天下之中”。(圖/Wikipedia)

  宋代經濟重心南移前,菏澤一直是北方的經濟重鎮。縱使境域內曾多次經歷政權變更和地方割據,也不改其富庶。明清時期,雖相對衰退,仍然通過棉、桑、麻經濟作物的種植和加工產業,佔據着區域經濟的一席之地。

  2011年,菏澤農民朱之文以酷肖楊洪基的嗓音在節目中演唱《滾滾長江東逝水》,就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菏澤的命運,同樣也被一條東去的大河左右。

  黃河,始終牽動着中原地區的命脈。關於黃河決口多達1500多次的文字記載中,菏澤受黃河水害的最早記載是在公元前132年。之後的2000多年間,黃河較大範圍的改道就有25次,其中12次波及菏澤地區,不過大多時候,菏澤並非重災區。

  頻繁的水患爲菏澤送來了大量的周邊移民,所以今天菏澤人的口音聽起來與山東其他地區均相差甚遠,而更接近河南口音。洪水退去後留下的疏水透氣性極好的沙土,使得菏澤自明朝以來逐漸取代“牡丹之都”洛陽,繁育出產最上乘的牡丹國色。

  菏澤的方言,屬於中原官話片區。(圖/《中國語言地圖集》)

  1855年6月,連日暴雨後,黃河在河南蘭陽銅瓦廂再次決口。從水文記錄上看,舊河道迅速擡高的河牀讓這次決口成爲必然。只是早就對黃河的脾性習以爲常的人們未曾預料到,這次決口帶來的將是距今最大規模的一次黃河改道:原本應該流經蘇北匯入黃海的河道陡然折向東北,奪大清河從山東東營轉投渤海,直接讓黃河南流成爲歷史。

  彼時正值太平天國運動高漲之際,風雨飄搖的清政府根本無暇顧及河工。直到7月,鹹豐皇帝“暫行緩堵”的口諭才姍姍而來。

  這一緩,就是二十年。

  放任漫流的黃河二十年間反復擾動,菏澤所在的魯西南地區首當其衝。據史料及縣志記載,“菏澤、濮州以下,壽張、東阿以上盡被淹沒,遍野哀鴻”,菏澤境內“盡爲鼉窟”。

  菏澤,被遺忘的腹地

  關於菏澤的刻板印象,並不只在外省中流傳。哪怕到了本世紀初,說起魯西南,提及菏澤,不少山東人都還對其抱有仿佛貧瘠鄉土的忌憚。至少從經濟數據上看,這種偏見並非無中生有。2000年撤地設市時,菏澤全市GDP僅208.6億,在全省17個地級市中位列倒數第二。與此同時,菏澤的人口卻接近全省的十分之一,若論人均,結果將毫無懸念。

  盡管黃河泛濫已成往事,但菏澤仍然陷在歷史的泥沼中,遲遲未能完全恢復元氣。究其緣由,1855年洶湧而至的不獨有黃河水,還有摧枯拉朽的近代化潮流。

  沈艾娣在著作《夢醒子》中曾以晚清山西鄉紳劉大鵬的日記爲材料,論證清政府在內憂外患的壓力下,將有限的資源轉移到更易順應近代化進程的沿海及鐵路沿线城市,才造成了中原鄉村的普遍貧困。參照這一洞見,二十年無人問津的水患,既是菏澤被遺忘的原因,也是結果。

  黃河水患,多年來一直影響着中原地區的治亂。《夢醒子》【英】沈艾娣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8

  山東的經濟格局就此洗牌,經濟軸心由沿運河縱向分布變爲沿港口和鐵路的橫向布局,並形成了明顯的東北、西南發展分野。

  遠洋駁船低沉號叫,驚醒青島與煙台的舊夢;蒸汽火車吞吐黑煙,闖入濟南與濰坊的老城。既不臨海,又無鐵路經過的菏澤,則隨着運河淤塞,河運衰頹,與呼嘯遠去的近代化背道而馳。

  大分流的影響持續至今,甚至可以說最近引人注目的菏澤南站,也不過是一場來自百年前的余震——

  1978年,菏澤站與菏澤南站同時投入建設,但1980年菏澤站建成通車,菏澤地區才迎來了第一列火車。當時經過菏澤火車站的只有一列往返濟寧與菏澤間的老式蒸汽機車,每天僅往返一次。

  菏澤南站。(圖/IC photo)

  1984年,菏澤南站建成,承接貨運工作的同時分擔部分客運需求。隨着1999年京九线的开通與菏澤站的接入,菏澤南站很快失去客運價值,並在2001年徹底關停客運業務。至此,有着將近900萬常住人口的菏澤,在市區僅靠一個菏澤站來維持鐵路客運。這種情況直到2019年高鐵站菏澤東站的建成才得以改觀。

  

  2021年末,菏澤才首次接入高鐵網絡。(圖/Wikipedia)

  交通閉塞只是菏澤困局的表徵,時代創傷以一種更爲隱祕的形式被繼承和延續。

  在近代化進程中,腹地與沿海不只是一組地理概念,更在形象上構成一種對照關系:腹地代表着貧困與蒙昧,沿海象徵着發達與开放。但根據彭慕蘭在《腹地的構建》一書中的研究,魯西南的腹地形象與其說是被發現的,不如說是被創造的。

  換言之,抵觸外來事物,崇尚武力,固守傳統,目光短淺......這些菏澤背負的這種種污名絕非自古以來就有,實際上是其作爲近代化轉型中失落者的無奈之舉。惡劣的環境,匱乏的資源,極高的人口密度,當時的境遇無不迫使當地人轉向更爲保守封閉的社會結構與思維模式,以求取生存。

  一座在互聯網“有房”的城市

  菏澤並非孤例,中原“歷史黃泛區”城市都或多或少面臨着與菏澤相似的尷尬處境。一邊是歷史巨大的引力,一邊是來自近代化受益地區的斥力,人們被裹挾其中,勉力求成。

  近年來,菏澤沒有停滯不前。相反,當黃河安瀾,無論是以自身還是以山東省內其他城市爲尺度,菏澤的發展速度都有目共睹。2023年,菏澤GDP總量已達4464.49億元,且在2013年至2023年間實現117.6%的增長,僅次於省會濟南,位列全省第二。但經濟總量並不代表居民生活水平,如果用全體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來衡量,參考統計局2023年的數據,菏澤依然在全省墊底。

  

  2023年,菏澤的GDP增速也排在了全省第二。(數據/山東省統計局)

  作爲農業大市,即使是在產糧大省山東,菏澤的糧食產量也拔得頭籌,是真正的“天下糧倉”。不過,這也意味着,菏澤的工業基礎相對薄弱,且保有廣闊的農業用地和大量的農村人口。

  菏澤的網感,正是源自於這種現實的局限與迫切改變現實的愿望之間的矛盾。郭有才走紅後,有評論認爲這必然是一場由專業幕後推手精心策劃的鬧劇,並將整個事件調侃爲“菏澤一夢”。殊不知,對於菏澤人來說,在互聯網上安家置業,早就如呼吸一樣自然。

  菏澤曹縣大集鎮丁樓村,在2009年以前,是一個以農牧業和個體戶小生意來維持生計的典型魯西南農村。雖然本地的鄉鎮企業也生產一些攝影布景和影樓服飾,但銷售方式非常原始,全靠村民自己運貨到外地售賣。

  2009年,丁樓村有村民接觸到電商渠道,嘗試通過线上銷售本地的影樓服飾,最初收效甚微,後根據客戶反饋,逐漸把業務從過時的影樓產品轉移到市場需求更大的演出服。鄉村熟人社會,一兩戶的成功很快向周邊村鎮乃至縣市擴散。在傳統的商業模式下,跟風行爲不需要多久就會蠶食掉有限的當地市場,最終轉變爲無效的惡性競爭,而這也是百年來“黃泛區”難以跳出的內卷怪圈。

  在互聯網時代,腹地和沿海被重新放在了同一張牌桌上,各憑本事。菏澤的這種模仿行爲反而催生了規模效應。2021年公布的淘寶百強縣榜單上,菏澤的2區7縣全部入選,541個“淘寶村”、93個“淘寶鎮”的數據更雙雙名列全國首位,甚至超過了義烏、溫州等沿海老牌電商基地。

  菏澤在一衆沿海城市中顯得非常獨特。(圖/阿裏研究院)

  濃厚的電商氛圍使得菏澤時刻關注着互聯網的風吹草動。由於國潮審美復興,菏澤在2018年便逐漸將產品重心從演出服轉向漢服;因爲直播帶貨流行,在郭有才之前,菏澤已經誕生了諸多百萬乃至千萬粉絲級別的網紅。

  毫無疑問,時代變了,但外界對於菏澤的印象還停留在昨日。當一個內陸三线城市擁有了似乎與它不相稱的互聯網敏感度,這種敏感也就成了“負累”。從山寨漢服到低俗直播,互聯網爲菏澤帶來流量的同時,也讓其一舉一動都經受着公共輿論備加嚴苛的審視,稍有不慎就會再一次坐實那些對於腹地的成見。

  不過對於菏澤來說,比起曾經默默無聞又喫不上飯的日子,走紅後的一些評價實在算不上什么。如果你無法從那句聲嘶力竭的“你我不能從頭,不能停留,不能抗拒命運左右”聽出任何動容之處,那只能說明,你的運氣,一向很好。

  校對:遇見

  運營:鹿子芮

  排版:陳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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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菏澤爆火之後,人們還是對它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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