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衆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到底是輸得一塌糊塗了。
在薛之謙引爆“屏攝革命”的幾天後,战況一面倒地傾斜。
經過央視打臉“力挺”,片方無聲默許,粉絲們鋪天蓋地地曬出自己的屏攝“作品”後。
“屏攝”終於變成了“善舉”。
而質疑的一方呢?
圈內該收聲的收聲,該無視的無視,至今仍在發聲的,也僅剩下一些人輕言微的影迷,以及極少部分沒有利益關聯的電影人。
“文明提醒”於是變成了“惡意挑刺”。
還記得在上一篇關於“盜攝”的文章裏,Sir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如果連屏攝也成爲常態,那么電影未來不知道還會跌到什么樣的底线。”
如今,不但底线不保。
甚至,它終於以另一種非法的、更爲明目張膽的行爲出現了。
在短視頻平台已經發現,有人在電影院裏對電影內容屏攝、直播,涉及的電影除了《飛馳人生2》之外,還有《熱辣滾燙》《第二十條》等。
沒錯,“薛之謙”們贏了,而且徹底扒下了電影圈的底褲。
可是。
我們真的要任由這個環境發臭發爛嗎?
真的要看着我們的底线,退到無路可退嗎?
對不起。
這口氣,Sir還是咽不下。
01
屏攝元年
有人曾开玩笑稱今年爲“屏攝元年”,不幸的是,這句話成真了。
在粉絲們紛紛掀起盜攝狂潮,以及某專家又對“屏攝行爲”認定爲不違法言論後,盜攝之風突然席卷了各大平台。
春節檔的幾部電影成爲了第一波試驗田——
有人一口氣曬出幾十張屏攝照片,並理直氣壯;
有人在直播間裏,公然直播電影內容;
有人在朋友圈裏公然叫賣着用手機拍攝下的整部電影;
還有人直接將直播內容投屏到廣場大屏幕。
就像薛之謙說的,“爲電影宣傳”?
可是。
在當下,連一些未上映,甚至不准備在國內上映的電影,也引來了國人的盜攝熱情——
在豆瓣上,准備在3月上映的《沙丘2》的內部邀請,也依舊有人屏攝。
而就在這幾日,Sir已經看到了今年剛入圍柏林電影節,導演王小帥作品《沃土》的屏攝。
讓人“慶幸”的是,你只能在國內的互聯網裏看到這些“奇觀”。
因爲放在國外,被發現了就是犯法。
但,在我們這兒,只能算是“共享”、“評論”,這不犯法。
就像網友开一個地獄級的玩笑。
“龍標之後的電影是不能拍的,但,如果電影沒拿龍標,可以拍
。”
呵呵。
Sir真是笑不出來。
爲什么我們曾經努力多次去禁止、去說明的不文明行爲,與違法行爲,如今被人當做一紙空文?
且還向相反的方向愈演愈烈?
這當然與業內的縱容分不开。
像Sir在上篇文章裏說的那樣,由於今天短視頻的傳播力強,是電影宣傳的一個重要陣地,由於片方依賴於一部分的“自來水”,所以對屏攝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爲了眼前的利益。
他們放棄了對一個行業的維護。
再加上本來每個人對於道德與違法准线的認知就高低不一(不少人還認爲打老婆不犯法呢),於是在行業的默許與媒體的助力下,“盜攝正當性”的聲量越來越大,逐漸就變成了主流。
演員呼籲不要屏攝,結果受到圍攻。
荒誕嗎?
的確荒誕,尤其是那些被盜攝者恐怕還在暗自歡喜,慶幸自己多賺了三瓜兩棗錢。
標准的飲鴆止渴。
但。
相比於行業的荒誕,Sir更想說,這其實是一種悲哀。
因爲我們關於盜攝的討論。
本質上,其實是如往常一樣,是我們以爲人人皆知的常識,被隨便推翻,並不斷後退的過程。
也是我們的底线,逐步失守的現實。
02
底线不值錢
老舍先生曾經寫過一個小短文,名叫《話劇觀衆須知二十條》,以調侃的筆法,寫出了劇場不文明行爲的種種後果。
比如“在觀劇之前,務須傷風,以便在劇院內高聲咳嗽,且隨地吐痰”,或者“入場務須至少攜帶幼童五個,且務使同時哭鬧,以壯聲勢”,甚至“若於走道中停立五六分鐘,遮住後面觀衆,尤爲得禮。”
想必寫此文時老舍是憤懣的,他仿佛在說,看,這就是你們不文明的後果。
可是。
他或許沒有想到,八十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並沒有什么改變。
爲什么?
因爲在傳統的教育下,我們爲人處事的底线是可以無限後退的,甚至會被降到很低。
所謂道德感,往往是非必要,不存在。
舉例來說。
這個春節檔也有一部談及底线的電影,《第二十條》。
在電影裏,“二十條”雖在談論着應該如何在法律層面上正確定義“正當防衛”,讓民衆在受到非法侵害時的正當防衛行爲,在法律上得到出公平、公正的判斷。
但,在這些看似“狗急跳牆”“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故事背後,也在談人的“底线”。
一個人,是如何一步步地降低他的底线,最後,忍無可忍做出反擊的。
王永強,老實人。
村霸一次次地對他進行身體、尊嚴上的打壓,欺辱,他忍了;
找村霸借利滾利的高利貸,只爲給女兒治病,他忍了;
村霸對自己妻子郝秀萍進行的第一次強暴,他忍了;
直到郝秀萍又一次被強暴,而自己,像是一條狗被拴在門口,動彈不得。
並且,在村霸又一次強暴郝秀萍之後,提着褲子出來對他說,以後強暴她一次,算是王永強還200塊錢時。
他終於忍不了了。
這是他作爲一個人,最後的底线了。
他拿剪刀,就是想殺了他。
郝秀萍最後,當着檢察官的面跳樓。
是爲什么。
一個母親
爲什么愿意丟下在監獄的丈夫
五歲的殘障女兒
爲什么選擇去死啊
面對村霸的強暴,她隱忍活下去;丈夫有可能被判死刑,她也想着再爲了孩子,忍一忍,活下去;
直到,孩子也成爲了自己的軟肋時,她被迫要做出不得已的選擇,換來孩子的生命時。
她的底线是,也還是忍耐。
被逼到絕路的郝秀萍,終於,再也無法堅持自己的底线。
忍不了了。
讓她跳樓的,是她的絕望,是周圍人對她最後一點價值的蠶食與逼迫。
中國人的形象,在“底线”這個詞的面前,並不高大。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教育裏,最擅長的,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小不忍則亂大謀”。
忍耐,成爲別人觸碰自我“底线”時,一次又一次說服自己的機會。
富大龍在2006年出演的一部電影,《天狗》也是。
李天狗,退役的傷殘軍人,與妻、兒來到偏遠地方當林場的護林員。
但,在這個村裏還有一戶只手遮天,號稱“三條龍”的孔氏三兄弟,在天狗的眼皮底下,亂砍亂伐,倒賣林區樹木發家致富。
村裏人也都怕了他們。
任由他們魚肉鄉裏。
而初來乍到作爲“刺頭”的李天狗,與孔氏三兄弟也就此接下了梁子。
开始,他不愿同流合污。
就被停了水。
村裏的井被鎖了起來,唯獨不對天狗开放。
無奈之下,他只能买“高價”可樂當水解渴。
开始夫妻二人還對可樂感到新奇。
可後來,用可樂和面,饅頭做出來都是可樂味兒;
洗臉的時候,也用可樂,幹淨不幹淨就別說了,洗得臉齁甜。
水的事兒,還沒有解決。
喫着喫着飯,電還停了。
作爲生活必需品的蠟燭,賣得比城裏的還貴。
基本生活都快沒有保障了。
孔家老二卻又借機打水的事兒,想趁機強暴天狗的妻子;
這事兒被人撞破後。
孔家兄弟又拿天狗的兒子下套,秧子差點在山裏失蹤......
從水,到電,從妻子,到兒子,天狗一直都在退讓着自己的底线。
還沒餓死,還沒渴死,還沒有人受傷,還沒有.......
他一而再再而三忍讓。
就是相信,這事兒總有個說理的地方。
但,越發的忍讓,卻逐漸讓天狗的“底线”也慢慢失守了。
沒水沒電,他不生氣;
村裏欺負他,扣下了他的舉報信,殺了他的羊,欺負他的妻兒......
他這才反抗了。
底线,就是在維系作爲人應得的生存空間。
當這個底线越退越後,越縮越小時,生存空間也就越來越小。
底线,看上去是傳統禮儀道德。
但,它也應該是渴望得到“尊重”這一最基本,也是最後一根线啊。
生活裏,底线就是那么不值錢。
买東西上當受騙了,你忍了,怪自己沒看清楚“Nike”和“Neke”。
商場喫飯,喫得不新鮮,你忍了,怪自己今天鬧肚子;
出去旅遊,導遊說不买東西誰都別走,你忍了,怪自己窮,沒錢報“純玩團”;
職場pua,忍了,你說怪自己人到中年卷不動了;
終於,想买張電影票享受一下屬於自己的2小時時光——
嘿,有人拍照。
那就讓他拍去吧。
反正,那閃光燈也就閃那么一秒。
就算是有10個人拍,也就耽誤個十秒。
100個人,也就耽誤一分鐘。
半輩子都忍過來了。
那短短一分鐘,我也能忍。
03
你的底线
所以回到盜攝這件事上,我們的底线到底要退到哪裏?不能拍照片?不能拍短視頻?還是不能拍整部電影?
2017年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影產業促進法》第三十一條明確指出:
未經權利人許可,任何人不得對正在放映的電影進行錄音錄像。發現進行錄音錄像的,電影院工作人員有權予以制止,並要求其刪除;對拒不聽從的,有權要求其離場。
必須承認,如果只是簡單拍攝照片,目前法律實踐中幾乎不會被判爲違法。
但,屏攝值得被允許嗎?
或者應該像薛之謙那樣,大張旗鼓地“正名”,維護起行爲的正當性嗎?
屏攝幾張照片。
只不是“量”沒有達到拍攝整段影片那么多,沒有嚴重到要被處罰。
但。
程度輕微,不代表其性質就是正面的,更不代表應該提倡。
爲什么我們要呼籲不要在電影院拿出手機屏攝?
試想,如果屏攝成爲了常態。
那么,盜攝者的成本就趨近於零——因爲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拍攝工具,說“我只是拍幾張照而已”。
在一片屏攝當中。
誰又能發現,誰又能阻止?
你或許認爲自己的屏攝不違法,但這客觀上就是盜攝者的最好掩護。
事實上。
並不是所有的社會規則,都會寫進法律。
你买了票,坐在了電影院時,這張票,就是代表着你與影院籤訂了合同關系,並且,電影院是默認了你會遵守以下合同條例的。
什么條例?
把電影票翻過來看看。
禁止攝像、錄音、錄像,一經發現將通報有關部門,可能被追究法律責任。
這就是張Sir從褲兜裏翻出來的任意一張電影票。
退一步來說。
有第一次看電影的,好奇,想拍,愛拍。
但,第一次進入電影院,電影的片頭現在都會有一段禁止拍照、禁止大聲喧譁等公益廣告了。
別再說屏攝/盜攝/攝屏不犯法了。
還是有人在硬剛“犯不犯法”這一事時,Sir總能想起羅翔的一句話——
法律是對人最低的道德要求。
一個完全標榜自己遵紀守法的人,這個人完全有可能,是人渣。
當有人都在以“法律”這條底线標榜自己的道德時。
只能說,他只是踩在了法律的這條“底线”上,沒有什么好驕傲的。
當影院已經告知不可爲,而偏要爲之,且以法律爲擋箭牌的。
Sir只覺得這些反駁的話術裏。
都是錯漏百出。
爲什么要堅守這樣的底线?
說白了,那是因爲我們還認定電影不僅僅是一部娛樂商品,是賺錢的工具,它更是一個作品,承載了幾十幾百人數月甚至數年的心血與努力。
我們可以批評,爲的是它們越來越好。
但不能破壞,哪怕是爲了“宣傳”之名。
正如這幾天,當王小帥冒着可能會被禁拍的風險,也要將《沃土》送去柏林。
爲什么?
因爲他還在渴望能有更多同行自由創作,渴望將更多的電影推向更大的市場。
不管成片如何,至少他還在努力。
可是反觀我們當下。
卻又讓人心寒地發現,在那些愛電影的電影人和影迷們爲了保住電影的底褲奔走疾呼的時候,偏偏是這些相關的從業者還在不斷把它往下扯。
就拿今年的春節檔來說。
先是本應照顧小成本電影的分线發行變成了搶排片大战,後是屏攝風波後只有少數相關從業者站出來發聲,再到春節檔八部電影撤檔四部。
電影,居然變成了權衡利弊的資本遊戲。
當電影院徹底淪爲一種毫無秩序的娛樂場所時;
當觀衆毫不在意它的“知識產權”是否受到保護時;
當“看電影”這件事成爲最次要選擇,而那些愛電影的人因爲無處不在的閃光燈,滿場亂跑的熊孩子,晃動的椅背而離开了電影院時;
那中國電影,還有什么機會,能再次成爲國際上備受矚目的一顆明珠?
Sir猶記得去年。
春節檔電影集體發布倡議書,呼籲觀衆和從業者共同反對盜攝。
新浪電影官方微博與CCTV-6電影頻道,還邀請了明星們還共同錄制了宣傳片——
而在今年。
屏攝、盜攝的現象此起彼伏。
這個話題也從水面下,由薛之謙事件徹底擺到了台面上。
可今年的春節檔電影,利益的最相關方,爲什么反而卻集體選擇了沉默,甚至默許?
而業界內,更難看到像去年那樣旗幟鮮明的聲音。
允不允許屏攝。
這樣一個業內早有共識的問題。
今天,在被攪動起來的輿論反撲下,電影行業選擇了放棄抵抗,任由自己的家園和底线被肆意踐踏和衝破。
往年大聲呼籲的。
今天全都吞進了肚子裏。
這種爲了短期利益,對長遠的行業生態的不管不顧,讓人震驚,乃至心寒。
看到這裏有人可能會說,中國電影好不好,“我不在乎”。
但Sir在乎。
成千上萬熱愛電影的影迷在乎。
我們不希望等到有一天,當我們的底线被擊穿得千瘡百孔,無路可退的時候。
回過頭來。
還要靠聞一聞曾經的某條底褲。
來緬懷時光。
並妄想益壽延年。
那不僅僅是中國電影的悲哀,更是身處其中的我們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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