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粵北村莊的適老化試驗

2024-01-28 18:51:26    編輯: robot
導讀    新龍村裏有安全隱患的斜坡。受訪者供圖    本地村民施工隊正在改造斜坡。受訪者供圖    營員入戶調研。資料照片    營員們討論調研見聞。 本報記者 朱雅文 攝   本報記者  鄭子愚  見...

  

新龍村裏有安全隱患的斜坡。受訪者供圖

  

本地村民施工隊正在改造斜坡。受訪者供圖

  

營員入戶調研。資料照片

  

營員們討論調研見聞。 本報記者 朱雅文 攝

  本報記者  鄭子愚  見習記者  朱雅文

去年重陽節前,廣東省韶關市新龍村开展了一場爲期一周的鄉村適老化改造共創營,數名來自設計、社工、建築等領域的年輕人扎根鄉村,爲新龍村提供公共空間適老化改造的解決方案。

事實上,這已是新龍村的第二次改造活動。2022年夏,韶關市鄉村振興公益基金會(以下簡稱“韶基會”)在新龍村爲25戶家庭貧困的高齡獨居老人進行了居家環境適老化改造。

新龍村是水庫移民村,基建優於同類自然村。村子還曾有多家公益組織入駐,村民觀念也不同於其他村莊。村子裏集合了老人、資方、社工、施工方等要素,也存在全國城市適老化改造中“標准化”難等共性矛盾。在一定程度上,這裏是一塊擁有“理想條件”的試驗田。

“將就”

共創營开營第二天,天空下着蒙蒙細雨。新龍村本地社工潘華雄的母親帶着營員來到村裏的幾處候車亭。嶺南空氣潮溼,路面滑溜溜的。候車亭地面上的紅磚被溼氣侵蝕,長滿青苔。

老人向年輕人提出自己對鄉村公共空間適老化改造的需求:候車亭能增加遮雨棚、地磚材料能更加防滑。

營員傑麗(化名)在一旁耐心地詢問老人幾處候車亭的日常使用頻率。她的鄰居在一旁悄聲對傑麗說:“心真大,有了這么多,還在不停地提需求。”

鄰居代表了村裏絕大部分老人長期以來的心態:有需求,卻不愿提。

傑麗對此深有感觸。去年過年的時候,傑麗去惠州農村看望外婆,开始關注農村的適老化環境。她發現,外婆所住的村裏有一棵種在高台上的樟樹,樹下有兩條長凳,老人經常聚在樹下聊天。但從地面到樹下,需要爬幾乎高過膝蓋的台階,十分不便。“所以,老人大多都是直接坐在台階上,這樣最方便。”

每當傑麗詢問外婆居家或出行是否有困難時,外婆的回答永遠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費錢。”

曾來過村裏的營員敏銳地感受到了老人的變化。一年前的夏天,潘華雄帶營員挨家入戶調研,詢問老人的改造需求。他感到此前村裏老人的生活狀態可以用“將就”來形容。

新龍村是韶關市丹霞山西邊的水庫移民村。1968年,村民從100多公裏外的乳源瑤族自治縣龍南鎮搬遷到此。最早移民時建造的房屋十分破舊,村民們的觀念是只需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20年前建房子時,流行把衛生間建在室外,屋內也沒設置通風系統。老人們傳承老一輩勤儉的生活狀態,東西不舍得扔,堆放在家擠佔空間,家成爲倉庫。

入戶調研時,營員們發現,絕大多數老人在既定的物理空間內生活許久,“將就”了大半輩子,只要日子過得去,並不會主動產生“適老化改造”的需求。

也因此許多老人拒絕改造。潘華雄耐心勸說後,老人們慢慢开始吐露心事。一名老人家中的廚房是孩子爲他蓋的,由於兩人之間身高有差異,老人覺得現有的竈台太高了;有人覺得久蹲不便,想把蹲廁改成坐廁;有人想把在室外的衛生間搬進室內,並加裝熱水器;還有人想把宅子院落裏的台階改成緩坡……

“老人的需求,在青年人裝修房子的時候是被弱化的。”潘華雄說。老人串門時看到別人家改造得不錯,意識到自己也老了,會產生改造的需求。

有需求,卻不愿說,背後的原因也是復雜的。在潘華雄看來,“現在家庭都以小孩子爲主,老人認爲自己的需求不重要”,也有老人說自己對居住空間沒有決定權。因此老人們會更傾向於直接向村委或村幹部提出想法或需求。借入戶調研的契機,他們的需求才有可能被聽到。

對於鄉村適老化公共空間的改造,是新龍村在完成居家適老化改造後的第二環,主要是爲了提高老人從家門口到關鍵社交活動目的地這段路程中的安全性問題,從而讓更多老人放心地走出家門,豐富社交活動。

共創營第二天晚上,三個小組相聚,分享各自的觀察。其中一個小組走訪了一名老先生。一年前他能走到院門外,與外界溝通,半年前他就只能從屋門走到院門,現在是連院門都走不到了,只能走到屋門。

兒子爲其准備了電動輪椅,沿路扶手也安全完備,甚至從屋門到大門的距離還不及從大門到院門的距離。但不管營員如何詢問其對公共空間適老化改造的需求,得到的答案都是“不需要”,他永遠地將自己“鎖”在了屋內。

“他最大的障礙是心理障礙,他害怕露天環境,害怕摔倒,害怕小輩花費時間照顧他。”營員認爲,這部分老人心裏還有更多的考量。

溝通

以“適老化改造標准”爲關鍵詞進行網絡搜索,會彈出超過4萬條結果,涵蓋適老化改造的方方面面,甚至具體到要把39釐米高的馬桶調高至42釐米,以滿足老人的發力模式。

諸多城市主流的適老化改造模式是根據市場上常見的改造模式,將各類適老化產品打包成固定的套餐,明碼標價,實用快捷。但將成熟的適老化改造經驗,機械地填充到老年人的生活中去,並不是最優選項,這是共創營成員們得出的共識。

這一問題在講究居住環境和風水的農村愈發凸顯。

去年,潘華雄帶着營員進入一戶老人家中。庭院地面不平,進屋前有台階,部分房屋設置的門檻、台階高度超過30釐米。根據經驗,一級台階的高度不宜超過15釐米,30釐米的門檻相當於兩級台階。營員們一眼看出了這個需要改造的地方。

在溝通中,潘華雄卻看到老人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他和營員復盤,“房屋無門檻,錢財往外流”是村裏長久流傳下來的說法。營員們剛進門就想拆掉台階、門檻,無論是出於何目的,擱誰身上都會覺得別扭。

之後,潘華雄帶着營員再次走進老人的房子,不過這次他耐心引導:“奶奶,你在院子裏走的時候會不會不方便?”“方便。”“有台階的話,你要小心哦。”“確實絆倒過。”

最後問老人:“如果要進行適老化改造,作爲老人的你,希望怎么改?”“想把它改成坡吧。但要留半段台階,做人留一线嘛。”

改造過後的斜坡變得有些獨特——斜坡的末端保留了一部分台階。看似突兀,但老人能接受,後期設計改造、入戶施工等環節也會更順利。

在這一過程中,營員們意識到,像潘華雄這樣的本地社工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們了解本地老人,也在工作中提煉了一套適老的語言體系,相較於從村外來的社工,本地社工更有鄉土情結,更能讓老人說出需求。

柏依是韶基會在新龍村开展鄉村建設的主要負責人,在她看來,“適老化改造設計師應該去了解老人的想法,他們有獨特的生活經驗。適老化不是年紀輕的‘覺得’,而應該要老人‘覺得’,才有它的價值。”

這次的活動裏,營員們實踐了總結出來的“共創”工作流程。

第一步,在像潘華雄這樣的本地社工協助下進行前期入戶調研。接着,營員們在本地社工帶領下了解新龍村的基本情況和老年人日常出行的動线,並再次進入老人家中調研,充分了解老人在村裏的活動動线以及對鄉村公共空間的不同需求。

再由本地老人帶領營員實地觀察,進一步明確需求。

於是就有了共創營中潘華雄的母親帶着營員們四處調研的場景。老人帶領三名營員前往村裏一處陡坡,這裏是老年村民相互串門和夜間散步的必經之路,坡度較大,雨天路滑,又沒有減速帶,來往車輛較多,不便於老人出行。“這裏要改造一下。”老人說。

在傑麗看來,當一名老人的需求意識开始覺醒,最直接的表達差異或許是,“摔倒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應該是認爲自己腿腳不便,而是思考爲何這裏沒有被適老化改造?”

標准

“走進不同的農村房屋,就像‘开盲盒’。”進入施工落地環節,營員們不約而同地表示,比引導老人說出需求更麻煩的,是房屋適老化改造難以標准化。

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城市建設司發布的《城市居家適老化改造指導手冊》針對城市的居家適老化改造提供了一定的改造方案和技術路徑。

劉遠明是韶關市本地的一名設計師,先後參與新龍村兩次適老化改造。在第一次居家適老化改造的實踐中,他發現,部分農村房屋居家適老化改造最核心的區域是老人極易滑倒的衛生間。參考城市房屋適老化改造標准,過高的地面需降低。可在前期入戶調研中,他又發現,有些老人家裏的衛生間台階涉及房屋結構導致復雜的排水問題,無法改低。“解決一個問題,又會產生新的問題,每個改動都需要全面考慮。”

對農村自建房和城市部分老房子來說,適老化改造相當於全屋改造。潘華雄接觸過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居住環境十分惡劣,沒有衛生間,廚房是用磚疊起來的土竈,改造時,連瓦都全部掀掉換成樹脂瓦,再重新排電线,安裝煤氣竈。一开始,改造營預算一戶標准是2萬元,“這家花了4萬元”。

“有點像私人定制,每家情況都不一樣,根本無法標准化。”劉遠明說。

不僅是居家環境,鄉村道路等公共空間的適老化改造一樣面臨着環境非標的難題。在此次改造中,老人提出要對村裏不同公共道路上的斜坡進行改造,有的斜坡在鄉間小路上,還有的在鄉道上,周邊環境不同,改造方案也不盡相同。

環境非標,導致新龍村的適老化改造必須是一戶一方案的“定制化”。

但目前,有政府補貼的適老化改造工作通常有預算、也有標准化的流程和清單,“定制化”的適老化改造很難與之匹配。

此次鄉村公共空間的適老化改造,劉遠明負責整體施工。“如果還像第一次一樣,資金走的是本地政府模式,我是不會做的。”他如實說。

第一次居家適老化改造,在最後的工程驗收階段,柏依和施工方鬧得有些不愉快。

矛頭指向資金使用問題。那次居家適老化改造,騰訊基金會出資50萬元,由韶基會負責執行,當時這筆錢是以本地政府項目的形式運作,要做預算,也要按照建築的市政定額來做,十分標准化。

資金運作的標准化和鄉村的環境非標,矛盾最終爆發。從流程上來說,標准化資金運作需聘請第三方施工隊,提供工程清單。清單確定後,資金只能用在固定的板塊上,比如相比用於基礎設施改造,更多用於購买配套設施等。“工程款中沒有資金對村民的房屋結構進行改造,即使施工隊發現問題,也無能爲力。”劉遠明說。

《廣東省市政工程綜合定額》(2018年版)顯示,土石方等不同類型的工程,都有其相應的定額編號、子目名稱、基價(其中細分爲人工費、材料費、機具費和管理費),甚至每一項名稱都有其固定的代碼。

施工隊最初拿出的設計和施工圖紙是按照本地政府的標准出的,但由於環境非標,工人一進老人家,“發現所有的都不一樣”。

因此,在工程驗收階段,施工隊也無法按要求提供各類數據、照片、竣工圖、施工圖等。“施工圖和竣工圖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只要有變更,就需要籤字確認。最後把施工隊搞煩了,對方直接表示給不出資料,剩下的工程款也不要了。”劉遠明回憶道。

因爲預算有限,也沒有第三方施工隊愿意接單。劉遠明舉例,例如做一個斜坡,最多用三到五鬥水泥,成本價5元左右,按照政府的預算,給施工隊10元,沒人會愿意做。

第一次改造時面臨的實際問題是,每戶改造預算一樣,但改造方案不一樣。“如果沒有這么多的利潤,哪個施工隊愿意做25戶不一樣的施工呢?都去做樣板間不是更賺嗎?”柏依說。

爲了徹底解決這一問題,做更多定制化的改造,韶基會將名下的專門做社會創新的團隊“鄉約在地”,創新性地轉制爲同名的社會企業,這樣一來,資金的使用更加靈活,定制化才有可能,這也是劉遠明愿意接手此次改造施工部分的原因。

“共創”不僅僅是充分了解老人的需求,還是與村民共創的過程。早在之前村裏的古井和兒童樂園改造項目時,就开始培養本地村民組建施工隊,既能大大降低改造預算,也能讓村民真正參與到村莊建設中。

適老化改造需要有鄉村情懷和鄉村視角的人來執行,“花更少的錢,達到更好的效果。”柏依總結道。在做庭院改造時,每戶庭院的設計手稿都是村民自己畫的。他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以及怎樣把東西造出來。“如果按照傳統的標准化流程,就一定要有設計圖、施工圖、竣工圖,還需要層層審批。”

復制

看到新龍村各類改造开展得如火如荼,周邊縣鎮對這種共創的改造方式十分認可。

在潘華雄看來,“新龍試驗”不可能大範圍復制。畢竟,這一方式對標准化流程提出了挑战。

但讓柏依高興的是,當地也有部分政府开始尋求改變。打破已有的框架,很難,更適合的方式是轉化。

新龍村周邊的某鎮鎮長,在政府流程內創造了一套施工班組培養計劃,並將部分資金進行轉化。“村裏的文化中心改造項目,施工隊开價至少300萬元,本地村民50萬元就能搞定。”自此之後,只要是小額改造工程,均由本地的施工班組來做。

但關於未來,柏依有自己的考量,這是她要成立“鄉約在地”這一社會企業的原因。新龍村改造項目,是在社會企業資金自主框架下進行的一次嘗試,但柏依希望它不僅僅是一次嘗試,而是能在此基礎上做出一個可打包的體系化的產品,未來不管是資方還是政府,都可以採購。

這兩天,共創營的微信群又活躍了起來。劉遠明留在村裏,帶領本村村民根據方案進行鄉村公共空間的改造:坡道裝上了減速帶、親水平台增加了台階便於村民勞作後蹲下衝洗、三岔口的候車廳也正在搭建過程中……營員們很开心地看到,他們與老人們共創的想法一件件落地,他們更期待竣工後老人們在實際使用過程中的反饋。

“從設計層面上來說,適老化改造沒有城鄉差異。老人們獨特的生活經驗理應被看到、被重視。”柏依說,“不是我們覺得適老就適老,在他們的視角裏適老才是真正的適老”。



標題:一個粵北村莊的適老化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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