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裏的詩歌課:不功利,無期待

2023-05-31 18:50:41    編輯: robot
導讀   龍正富在小溪旁上詩歌課。   龍正富在詩歌課上。   孩子在詩歌課結束後玩耍。   孩子站在裝裱的詩歌前。   孩子在詩歌課結束後玩耍。   孩子站在裝裱的詩歌前。   對於一群貴州深山裏的孩子...

  龍正富在小溪旁上詩歌課。

  龍正富在詩歌課上。

  孩子在詩歌課結束後玩耍。

  孩子站在裝裱的詩歌前。

  孩子在詩歌課結束後玩耍。

  孩子站在裝裱的詩歌前。

  對於一群貴州深山裏的孩子們來說,寫詩和摘苞谷一樣日常。

  詩意可以誕生在任何時刻。一次放學後,他們小心地繞過莊稼和烤煙苗,踩在嘎吱作響松果和杉木葉上。他們嬉笑着,朝對方臉上吹蒲公英,往對方身上掛帶刺的合歡葉子。

  那時正值傍晚,遠山連綿,炊煙飄進雲裏。原本在人群中內向、瘦弱的男孩袁方順,漫不經心地吟起剛作的詩:“金黃的夕陽/天空無處藏/眉眼形如弓/做(坐)着剝蓮蓬。”他解釋,“雲朵是太陽的眉眼”。

  一只金龜子爬到他手上。他順從地讓它爬上胳膊,然後微微傾斜手臂,引它爬回葉子。

  他是班上最“高產”的“小詩人”,3年裏用掉了10個詩歌本。他的母親和父親離婚已經兩年,他不愿再提起對媽媽的想念。但他還是會讀自己寫的那首詩:

  “以前你是春天的光彩/可你離开了我/我在柳樹上貼着‘媽媽我想你了’/流水像你的頭發隨風飄揚/鵝卵石也有你的微笑。”

  他所在班級叫“六年級”,71名學生剛剛好擠滿教室。3年前,語文老師龍正富开始在班上教詩歌課。從此,每天都會有人把新寫的詩悄悄遞給他。

  如果只從學習上看,他們並不算優秀:4個鄉鎮的35個班中,他們成績並不理想,語文和數學的平均分在60分左右浮動。他們臉上總帶着泥土和“高原紅”,看着無憂無慮——課間爬到樹上撿羽毛球拍,在开裂的操場上跳皮筋、跳繩,上課鈴一響,就把手裏的籃球隨意扔進草叢。有老師形容授課像“牽着蝸牛散步”。

  但他們會寫沉甸甸的詩,有關死亡、離別和思念。班裏有39名學生沒有父母陪伴,他們的父母離異,或去世,或全部出去打工。

  在這裏,詩可能隨時誕生,也可能隨時消亡:有的孩子的詩歌本被爺爺點煙時燒了;有的孩子本子掉在地上忘記撿,被其他同學掃進了垃圾桶。曾經有場暴風雨吹开老舊的木門,把貼在圖書室後牆的詩全打溼。

  但他們總說“詩歌很重要”,就連一名坐在最後一排、經常上課睡覺的女孩,也說自己“懂詩”,會給其他人提建議。“那些寫出來自己真實心情的(詩),我覺得才是好的。”

  他們說,詩歌是光,是相機,是日記本,是好朋友。

  “可以什么也不做”

  在龍正富的詩歌課上,他上來就說,“你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71名孩子發出的噪音輕松蓋過了他的聲音。課桌下的小手攥着飛行棋子、撲克牌,不時有礦泉水瓶飛過課桌。

  即使是寫詩,孩子們的嘴和雙手也不會停歇。詩歌本在髒兮兮的小手裏傳來傳去。總有人拍拍同桌、或者扭頭問後桌,“這個字怎么寫”。有人剛寫完,身邊的同學就搶過本子讀,還“熱心”地朝龍正富揮手,讓他來“欣賞”。

  課堂上,龍正富總把身體壓得很低,很少輸出觀點,只是不停發問,“你看到了什么?”“你喜歡他的表達嗎?”“所以別人喜不喜歡重要嗎?”

  40分鐘過去,PPT還停留在第一頁的圖畫上。不停有學生站起來分享自己的觀察。“你們說得太好了,我覺得(我)真的不敢多說”,他在講台上激動地攥着手。

  下課後,孩子們追着給他看詩。龍正富坐在厚厚一沓本子旁,輕輕讀出聲,拍照,然後慎重地寫上批語。即使有些句子平平無奇,他也會劃上波浪线,在旁邊點上感嘆號。評語大多無關好壞,多是一些他對詩裏情感的回應。

  有孩子寫,“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房裏/使我每天都露出了/牙。”他批,“老師也开心”。有孩子寫,“我走在路上/發現/我的影子一直/悄悄跟着我。”他寫,“當我們停下腳步,留心周圍,也就开始關注自己,關注生命。”

  开始上詩歌課前,龍正富沒讀過什么詩。他認爲好詩就是“愛國”“堅強”“正能量”,“別說國外的(詩人),就連北島、顧城,聽都沒聽說過!”

  接觸詩歌課源於一次偶然。2019年,公益組織“是光”和黔西市教育局合作,給當地的鄉村教師提供詩歌課程和培訓。申請表發下來,老師們“都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校長轉給教導主任,教導主任轉給龍正富。龍正富邊想邊填,直到晚上才填完。

  之前,老師們要用尺子才能讓這個班安靜。龍正富沒用過。他讓孩子們讀泰戈爾、紀伯倫、希爾弗斯坦、古川俊太郎、金子美玲,在早讀、課間、或者是午休時。他不要求齊讀,而是讓他們七嘴八舌地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味道”。

  龍正富班上的孩子們語文基礎不好,拼音不熟練、卷子上的閱讀題空了大片,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創作。碰上不會寫的字,有的孩子口述、讓同學“代筆”,有的則用手機語音轉文字,再自己抄下來。

  “詩歌就像一個好玩的遊戲”,一位男生說。他是班上最調皮的男生之一,有時成績只有10多分。在班主任眼裏,他成績不好,但在勞動的時候很積極,主動拿着鏟子去廁所掏糞坑,糞水濺到身上也不介意,“每個人不是十全十美,也不是一無是處”。

  “是光”組織會定期遴選孩子們的詩,頒發獎品。這個男生的詩雖然沒得過獎,但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首,是看到一只陌生的小狗被撞死後寫的。“當我的小狗出車禍時/我會用我的手/輕輕地/抱起來/當我看見它的身體時/我的淚眼/瞬間掉在我的心上。”

  “在詩裏,我可以自由地表達”

  龍塘小學所在的重新鎮“一沒廠二沒礦”,這裏土地破碎,小麥和玉米收成都不好,主要產業是烤煙,10畝的年收入也不到2萬元。

  大部分年輕人選擇外出務工。國道旁的牆上塗着醒目的藍底白字標語,“外出務工要注意,子女照護要委托”。

  龍正富說,如果沒有詩歌,他很難獲得孩子們的信任。之前很多孩子的情緒會在某一天突然變化,比如突然不說話、或者在課上掉眼淚。他問孩子爲什么,孩子什么也不說。

  3年前他开始上詩歌課,他帶着孩子們讀詩、寫詩。一學期結束,孩子們寫出的只是“流水账”,但他耐心地給每首詩拍照、寫評語,之後的2年裏換了3個手機,每個手機裏都有幾千首詩歌。

  慢慢地,孩子們放下了防備。一個孩子原來總是上課睡覺,拿刀片割手臂,從不和龍正富說話。一天深夜,他突然和龍正富發信息,說自己反鎖了房門,想從樓上跳下去。

  後來龍正富了解到,他一直跟着爺爺奶奶生活,他不到一歲母親就離开了家。父親正准備再婚,電話裏只讓他好好學習。那段時間母親想見他,卻又托人說,見面時要裝作不認識她,要喊她“阿姨”,因爲她的新家庭不知道她有過孩子。

  “我30多歲,如果遇到這種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決,你讓一個孩子去承擔,怎么可能呢?”龍正富說。

  班上大部分學生家長只有小學或初中學歷,他們對於孩子的期待普遍不高,對詩更是沒什么概念。林怡是班上的第二名,但她的父親說:“不希望她有多么優秀,就希望以後圈子好一點,找工作好找一點。” 得知女兒寫詩得獎,他們只當是“老師布置的作業”。

  林怡的父親在鄰近的縣城幫人蓋房,母親在福建的紡織廠上夜班,家裏只有爺爺奶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她高高瘦瘦,話少,兩綹碎發安靜地垂在臉龐。每天回家,爺爺奶奶幹農活還沒回來,她老練地燒水、煮飯,水燒开,作業也做完了。

  一個人的時候,她花很多時間發呆。當太陽落在山尖尖上,她就站在豬圈旁的葡萄藤下,望着山,直到太陽的影子從山上消失。“我會想山那邊的人,看太陽會不會很近很近?還是說他們面前也有座山,太陽其實是從那座山落下去的?”

  《月亮》這首詩也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寫的。“把我的小硬幣放在紙下/用手電一照/你別告訴別人/我在紙上發現了一個小月亮。”

  從3歲起,她就習慣了送別外出打工的父母。如今,她的思念藏得很深。母親上班前給她打電話,她不知道說什么,但也不愿意掛,最後只能沒話找話地問,“媽媽你就要上班啦?”

  “是啊,我們這邊天都黑了。”

  “可我們這邊還很亮!”

  想要看懂她很難。她有兩個詩歌本,一個是寫記錄心情的詩,一個是寫給老師看的詩。在那個沒人看過的本子上,她把孤獨和悲傷化爲竹子上的雨珠、踩在腳下的泥土。

  她說,即使是一些看起來快樂的詩,背後也有不开心的“祕密”,“在詩裏,我可以自由地表達。”她很滿意大家都讀不出來,“我也不想他們知道。”

  但總有蛛絲馬跡藏不住。一位女生說,她在詩裏喜歡用“它”,而不是“他”和“她”,來指代身邊的朋友和家人,“因爲動物是沒感情的,就算感情太深,總有一天會離开你。”

  他們的詩裏有復雜而微妙的情緒:比如寫近在咫尺的失望,“我馬上就要摘到星星了/可是樓梯一滑/我摔倒在地上。”

  寫憐憫和救贖:“夕陽把光/撒在水底/仿佛/想拯救以前/落在水底的小孩。”

  寫殘酷的告別:“雪人/望着冬天離开的被(背)影/可是冬天沒有留下/而是/轉過頭來笑了笑。”

  朱光潛曾說,詩歌就是美育,“就是多學會如何從自然限制中解放出來,由奴隸變成上帝,充分地感覺人的尊嚴。”“美育必須從年輕時就下手,年紀愈大,外務愈紛繁,習慣的牢籠愈堅固,感覺愈遲鈍,心理愈復雜,藝術欣賞力也就愈薄弱。”

  “人的感知力是強大的,我們看到的那些詩,是感知力的億萬分之一,以文字方式留下來。” “是光”創始人康瑜說。

  “是光”的課程覆蓋了27個省份,康瑜發現,相比於山東孩子的平實、湖南孩子的熱烈,貴州山裏的孩子們的特點是“朦朧”。

  “貴州的小朋友會寫,一滴水掉在河裏,畫着魚的輪廓。還有人寫,想做自由的蜻蜓,爲蓮花做鏡匣。你能夠更加感覺到他們是稍微遠離生活的。”

  他們用樹、風、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田野,包裹自己隱祕的現實生活。

  “不功利,無預期”

  接觸詩歌課前,龍正富覺得自己“太麻木”。他2008年成爲特崗教師,那時認爲好老師就是“把成績搞上去”。

  那時農村小學沒有“雙減”的概念,學生成績和老師績效工資掛鉤,“天天放學後留學生背、抄、讀。”

  很多教師教作文寫作,就是讓學生背模板,寫景的背一篇,敘事的背一篇,銜接詞是清一色的“一开始……然後……最後”。他在這種環境裏陷入迷茫。

  “學生也努力了,你也努力了,但學生好像會通過一些行爲告訴你,他不太愿意這么做。” 龍正富回憶那時候整日都忙,忙着寫教案,改本子,“很少關注學生本身”。

  有次一位女生流鼻涕、說頭疼,兩天後就沒有來上課。第三天他去家裏探望,人已經在棺材裏了。他只記女生是圓圓的臉,不長不短的頭發,經常穿着紅衣服。

  他突然覺得茫然,“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她就這樣突然消失了。我沒走進過她的內心世界,她留給我的不多,我留給她的也不多。”

  他想更了解學生,不想用成績定義學生。但不看成績,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有了成績才好管(學生),但(學生)可能就沒有愛心了,該幫助的人不幫助,只想着保護自己。”

  他渴望參加教研活動,但機會寥寥。他讀蘇霍姆林斯基的書,但總找不到實踐的路徑,直到遇到詩歌。

  “是光”的教師培訓課中有句話,“不功利,無預期。”“是光”創始人康瑜見過很多鄉村老師,着急讓孩子們寫出詩,“(他們)還會有以往的課程慣性,就是課堂一定要出一個東西。”

  他們還急迫地希望有一些“抓手”,比如有幾個重點、課堂目標是什么,“他們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傳統課堂上的權威了。原來他們知道標准答案,但詩歌課沒有標准答案。”

  最初,龍正富“功利”的教學習慣還會冒出來。郭沫若的《白鷺》中有一句,“但是白鷺本身不就是一首很優美的歌嗎?”他總聯想到考點,“考試可能會要求把這個句子改成陳述句”。

  但當他嘗試讓孩子們自由地讀上兩三遍,讀到這句,他們會不自覺提高聲音,“像吶喊,也像爭論,是在表達對作者的理解,(他們)也認同,白鷺是一首優美的歌,很自然就理解了這個句子情感上的增強。”

  龍正富的同事、五年級的數學老師代紅豔上詩歌課的初衷,是提高班裏的語文成績。

  他們班上有學生還不能熟練拼讀聲母韻母。作爲班主任,她想借助詩歌提高學生們的學習興趣。但她從沒讀過詩歌,自嘲“語文基礎還不如學生”,詩歌課是她第一次上不給學生布置作業的課,“很迷茫,我也變成學生一樣。”

  有時學生的詩在“是光”平台上獲獎,她又开心又懵,因爲“沒有讀出什么特別的感覺”,“不是我教學生,好像學生教我。”

  代紅豔班上寫詩的同學只有一兩個,看到龍正富每天都能收到詩,她找龍正富“取經”。對方告訴她要耐心,“把主題告訴他們,然後就讓他們去想吧。只要是他們想的,就是對的!”

  原來她上課不愛笑,脾氣大,吼人時聲音能穿透操場。她總提醒自己上課要多微笑。“現在我每個星期還要發怒,但是發怒的程度好像有小一丁點進步”,她不好意思地說,“就當是牽着蝸牛散步”。

  有次詩歌課的主題是“重塑”,一位同學寫,要把某某老師粉碎。她沒有生氣,而是讓那位同學放心,“我不會告訴這個老師的”。她還狡黠地問班裏的同學,“有沒有想把我粉碎的?”

  她知道教這裏的孩子,尤其需要耐心。龍正富班上有個男生叫李傑,胖乎乎、大嗓門,走路帶風,“成績超級無敵糟糕”,總是被指責欺負同學。

  代紅豔教過李傑,有次李傑塞給她兩個橘子,其他孩子在旁邊起哄,“老師,他是撿的!”但代紅豔很开心,“就算是撿的,也不是壞的呀!就算是撿的,他也知道給老師呀!” 她說着說着,有些激動,“說真的,有的學生學習不好,沒辦法,但他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李傑會寫的字不多,有天他口述了一首詩,叫《花》,同桌幫他記了下來——“花是香的/一生下來就是香的/就像人/一生下來就是勇敢的。”

  “回到生活中”

  距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龍正富把5月的這堂詩歌課主題定爲“轉角”。

  PPT上放着尼採的詩,《我的幸福》,“自從厭倦了求索/我便學會了看見/自從一種風向和我對着幹/我便乘着所有的風揚帆。”

  龍正富有些動容,“這首詩送給你們,也送給我自己。這幾年是你們陪伴了我,是你們的詩歌陪伴了我。”

  他回想起課堂外,他曾帶學生們去樹林中漫步,或者去小溪邊抓小魚,鞋子甩在一旁。玩累了,坐在草地上寫詩,孩子們用筆撥弄蟲子,草含在嘴裏,花瓣灑滿本子。

  很多詩都寫於自然中。一位女生說,她坐在山頂,聽到鳥在叫,貓在跑,自己的本子差點被風吹掉,“隨手一寫,哦嚯,就入選了。”

  她寫,“小鳥去捉風 不想讓風走/可風太大了/風卻把小鳥捉着了。”

  “詩意是敘述文字之外的真相”,詩人朵漁是“是光”的課程顧問,也曾給鄉村的老師和孩子們上過課。他發現孩子們很擅長捕捉詩意,雖然寫出的文字並不完全是詩歌,但裏面有詩最核心的東西。

  “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是初次的,他在感受和命名這個世界,這就是詩人幹的事情。等他長大了,他的這個能力會消失。”朵漁說。

  龍正富希望能通過閱讀和郊遊,喚醒孩子對生活的感知力,“回到生活中”。他發現很多孩子的生活是貧乏的,家長的情感缺位和對成績的焦慮,讓他們丟失了看見周圍的能力。

  他覺得小學階段是孩子最依戀大人的時期,“如果這時候接觸太多權威、固化的東西,就會失去個性,想象力被磨掉。”

  漸漸地,孩子們的表達也發生了變化,“在慢慢接近他們所看到、真實的東西。”

  班上有位“問題”女生,原來總喜歡惡狠狠地瞪人,和母親吵架、離家出走,在草堆裏過夜。但开始寫詩後,有次她和母親去種苞谷,看到母親忙碌的手,有密密麻麻的褶皺,指甲剪得很短。於是她寫,“我跟媽媽去玉米地了/我什么也沒看見/只看見媽媽的那雙手。”

  一位女生在作文裏寫爺爺和爸爸的離世。“有一天,爺爺說,‘寶貝,爺爺要去給你摘星星了,乖乖,我會送到你的夢裏。’我知道,爺爺走了,這是善意的謊言。

  晚上,咚咚咚,有人在敲窗子。我睜开眼,啊,‘爺爺怎么在窗子邊’,我連忙把窗子打开,爺爺手上有星星的殘渣。我擦了擦眼淚說,‘我不介意的’。

  我以爲這已經是很難過的事情了。直到爸爸也走了,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寶貝,爺爺太孤單了,我去陪他,別哭,別鬧,靜靜地等待夜晚我的到來。’”

  這是她第一次在作文中寫爺爺和父親,“你從她的文字能感覺,她很沉痛,但這種分別呈現得很自然,她的情感很克制,也很有力量。爺爺和爸爸的離开一直守護着她。”龍正富說。

  “成長就是放棄想象的過程”,朵漁讀孩子們的詩,發現他們留存着大人失去的勇氣,“大人被現實一錘、一錘砸回來了。但孩子們沒有。對生死,對宇宙,我們想不通就不想了,但孩子會追問。”

  龍正富受孩子們的影響,也开始讀詩、寫詩。過去他總覺得自己“太感性”“愛哭鬧”,聊天到激動時總會紅了眼眶。中學時,他讀《我與地壇》《平凡的世界》,想要成爲史鐵生、孫少平那樣堅毅的人,“但一直很遙遠,我不知道路怎么走”。

  “詩是寧靜中回憶起的情感”,從詩中他學到了克制和調整。他喜歡讀汪國真的詩,“他激動、澎湃的情感,是用詩的語言壓着的。這是一種克制的力量。”

  他讓學生摘抄過汪國真的《山高路遠》,“呼喊是爆發的沉默/沉默是無聲的召喚/不論激越/還是寧靜/我祈求/只要不是平淡/如果遠方呼喚我/我就走向遠方/如果大山召喚我/我就走向大山/雙腳磨破/幹脆再讓夕陽塗抹小路/雙手劃爛/索性就讓荊棘變成杜鵑/沒有比腳更長的路/沒有比人更高的山。”

  因此看到班上學生萌生對異性的喜歡,他並不會指責,“有時候他不是感受到了愛,而是缺少愛,感到空虛,想尋找寄托,想尋找懂他的人。大人都會有這種衝動,更別說孩子。”他會講關於愛情的詩,講馬克思和他的夫人,講真正的愛是“志同道合”。

  “順着石頭縫隙流淌”

  有人問朵漁,學會寫詩後,就算孩子們未來留在山裏成爲農民,會不會也是快樂的農民?

  他笑着打破了這種幻想,“可能會成爲一個痛苦的農民。他會對美有更高的要求,情感會更豐富,也可能更敏感、更脆弱。可以逃避到詩裏,但撞到現實會更痛。”

  不過他又說,“詩歌就是在痛苦中尋找快樂。痛苦更深,快樂也更大。”

  “寫詩會讓一個人即便在人群中,也像是獨自一個人。它會讓人更容易從現實中抽離出來,將周圍的世界作爲一個可觀察的客體。”

  這是詩歌獨有的力量。林怡看到家門口落在地上的葡萄,她會想,那代表着葡萄藤無法承受的重量。“但葡萄藤並沒有把葡萄全丟下,那么我遇到挫折了,我也不想把它丟下。”

  李傑的詩只有那首《花》得了獎,在那之後他又寫了8首詩,都沒有得獎。他總是想到同學嘲笑他的樣子。但他還總是手癢癢,想寫,寫完念給爺爺聽。

  他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家裏只有爺爺。他打算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或者回家幫爺爺種地。他說以後想當一個“溫柔的叔叔”,“不能打小孩的臉和屁股,會傷小孩的心”。

  另一位早熟的女生、班長顧敏常被班上的男生說“剽悍”,但她有一個粉色的硬殼本子,寫滿了詩,比如這首《給全世界的信》。

  “小樹姐姐給全世界/寫了信/小河、大海/也收到了/只留下光禿禿的自己。”

  父母離婚後,顧敏一直跟着母親生活。母親和繼父剛因家暴離婚。“他身上穿的是我媽媽用一滴一滴汗給他的名牌衣服,腳上穿的是我媽媽給他买的運動鞋,還一腳一腳用力踹我媽媽。”顧敏面無表情地說。

  怕警察來得晚,她打電話給鄰居,然後邊報警邊衝到母親身前。“當時我做這些事,一滴眼淚都沒掉。”

  詩歌裏存放着顧敏的勇氣,她會寫,自己的理想是“成爲經濟獨立的人”。她還會寫保護媽媽的決心, “媽媽就像我的太陽月亮/白天夜晚都在保護我/傾覆着我的全世界。”

  她總想起她的大姨,離婚後重新上學、學手藝賺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決定不要過早結婚,“自己爲自己活起來,比結婚精彩100倍。”

  “詩可以幫助他們建立一個價值體系。也許有人說,你寫詩又考不上好學校,有什么用?但如果他從寫詩裏得到的成就感和快樂足夠大,他就不會受到外界的傷害。”詩人朵漁說。

  “我們教孩子寫詩是爲了培養心靈,不是爲了培養詩人。”朵漁回憶,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寫詩在校園裏是種風潮,但詩社同學中,現在還堅持寫詩的只有他一個。

  “堅持下來的概率是極低的,也沒必要堅持。詩歌是探索人類生存的邊界。”

  7年前,“是光”的創始人康瑜在雲南的一所鄉村小學裏支教。除了寫詩外,她還帶着孩子們唱歌、跳舞,她離开後,只有詩歌留了下來,“即使沒有老師,他們仍然每天在寫詩。”

  “像種子一樣溫和地落在地上”,康瑜形容詩歌在應試教育中的存在,“就像小溪流過,不是推开石頭,而是順着石頭縫隙流淌。”

  龍正富帶過很多次六年級,但第一次認真設想他們畢業後的未來,“他們會遇到怎樣的人?又會怎樣努力生長?” 他打算把班裏孩子們的詩做成詩集,在畢業晚會那天發給每一個人。

  總有學生送來折的星星,寫的紙條,橡皮捏的蘋果。他們問龍正富,“如果我以後還寫詩,能發給你看嗎?”龍正富從不擔心,孩子們會不會繼續寫詩。

  班上最“高產”的“小詩人”袁方順說,成爲初中生後,他不想寫以前的詩,“要寫快樂的詩”。即使現在他包裏裝着10多分的英語卷子,即使那些崎嶇的山路,還將會是他一個人走。

  他在《我》這首詩裏寫:“我也許是一個小小的/童話/在這裏永遠的歌/永久的夢/都在我這個小小的/詩裏/我想穿過一叢灌木叢/在裏面/流星永遠不發光/白天永遠不昏暗/水坑永遠是小句號/這篇童話永遠長不大。”

  (文中李傑、顧敏、林怡爲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焦晶嫺文並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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