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截圖
很少有人知道醫學生黃文藝的另一重身份——直播間裏的“賽博紅娘”(在虛擬直播領域,主播通過互動幫助觀衆找到合適的伴侶,被稱爲“賽博紅娘”——記者注)。
在黃文藝的相親直播間裏,9個小窗口呈九宮格排列,年輕人依次“上麥”开視頻自我介紹,包括年齡、身高、體重、地區、興趣愛好等,有明確相親目標的人會直言自己的擇偶標准,有人還會向心動嘉賓表白。像“是否接受異地戀”“感情可以战勝門當戶對嗎”這類容易引發討論的情感話題,常常讓直播开到深夜。
半年前,黃文藝的直播間只是一個供她吐槽的聊天室,她發現聊得最多的話題還是婚戀情感,索性把聊天室改成“派對房”形式的相親直播間,自己搖身一變成爲“賽博紅娘”。
幾乎同一時期,霍妮的相親直播間由考研直播間轉型而來。由於是平台最早开拓相親直播賽道的博主之一,霍妮的直播間還曾得到平台推流。在“王婆說媒”爆火之前,霍妮的相親直播間在2024年春節期間熱度曾達到總場觀衆突破50萬人。
從紅娘到參與者幾乎全是90後、95後甚至00後,這種派對房形式的相親直播間被稱爲线上交友的“直播進階版”。是怎樣的相親新玩法,吸引年輕人組團在互聯網中“實名”相親?這種相親形式與傳統意義上的相親有何區別?爲什么他們寧愿讓渡隱私也想在網上找個對象?這種模式是否真的可以解決婚戀難題?
相親直播間裏,有人相親、有人追求情感慰藉
90後李莎最近就在霍妮的相親直播間成功找到了男朋友。
今年5月份,李莎無意間刷到了相親直播間。“不像线下相親要花費很多精力見面,在相親直播間我可以利用碎片化時間參與,比如睡前躺在牀上就可以看;我還可以在直播間‘潛水’觀察,從一些細節去推斷上麥的人是怎樣的性格。”
當謹慎的李莎在直播間“潛水”時,男生聞道一無意中碰到相親直播間的上麥按鈕並成功連麥。原本打算退出的他在直播間小夥伴們的挽留下,作起了自我介紹,“在國外讀博,平時喜歡打獵,追求刺激冒險的生活”,這一下就引起了喜歡潛水探索未知的李莎的興趣。
在此之前,聞道一對“相親”非常排斥,他覺得像是一場交易,“大家好像談生意一樣,相親的雙方就像是商品,被拿來進行各方面比較。”“但相親直播間會弱化相親過程中物質配對的屬性,把人凸顯出來,更尊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聞道一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之後,聞道一多次上麥分享他的生活、愛好,李莎決定“出擊”,她聯絡直播間裏相熟的姐妹幫她助攻,並主動上麥表白心意。出於共同的愛好、興趣、價值觀,兩個人第一次私聊就聊到了次日清晨6點。互相了解一段時間後,李莎趁假期前往聞道一留學的國家見面,很快兩人便確定戀愛關系。“直播間的熱鬧氛圍會緩和相親的尷尬,也爲我們提供了很多共同話題,非常給力。”李莎說。
當然,直播間的人並不容易配對成功,00後王冰冰蹲了3個月,最終成爲直播間的“氣氛組”。獨自在陌生城市實習的她,每晚下班回家已經快22點,並沒太多精力去參加线下活動,所以她想通過相親直播間認識一些同城的新朋友。
在蹲守的3個月裏,王冰冰在相親直播間裏看到,有人表演才藝直播“整活”,彈琴、唱歌、跳舞;有人通過鏡頭分享所在城市的夜景;有人訴說工作中令人頭疼的人際關系;有人談起過去失敗的戀愛經歷,沒有勇氣开始新的感情;有人在直播間評論區裏分享自己跟女友長達10年的戀愛長跑。
王冰冰說:“相親直播間像是一個以情感話題爲鏈接聚集年輕人的空間。除了相親以外,這裏還爲許多人提供了情緒價值。”
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副研究員孫萍長期關注互聯網平台上的交友、婚戀問題,她認爲當前年輕人的线上交友目的逐漸多元化,並不完全爲了找對象、談戀愛,而更多將线上交友平台看作情緒宣泄的窗口。“线上平台上的交際圈與用戶的現實生活少有交集,用戶因而擁有了獨立於個人現實社交圈之外的媒介環境。熟人的缺位使用戶得以擺脫現實生活中的利益關系限制,有機會選擇一種規範重塑,並因此卸下生活中的‘面具’,在平台中發布談論‘不適合在(微信)朋友圈發’的內容,或將平台作爲能夠宣泄情緒、暢所欲言的‘樹洞’。 ”
上麥前,年輕人不同的婚戀困境
黃文藝總結了直播間裏的三類用戶,“一是平時工作忙,交友渠道窄,來直播間拓展交友圈、尋求戀愛機會;二是拒絕傳統相親方式,拒絕通過物質條件配對,追求真實情感交流的用戶;三是並不急於戀愛,只是將直播間作爲調節生活、打發時間的工具。”
蘇木陳便是活躍在黃文藝直播間裏的第一類用戶,“我是被逼急了才上直播間开麥相親的”。32歲的蘇木陳,平時生活兩點一线,社交圈很窄,很難遇到合適的女孩子。第一次刷到相親直播間時,他覺得這是一個展示自己、認識新人的好機會,糾結了10多分鐘後他決定上麥,“朋友說我性格直,不會跟女孩子聊天,那我索性就上麥試試。”
“試錯成本太高”是蘇木陳對线上交友軟件的評價。“线上交友軟件就像开盲盒”,雖然提供了認識新人的渠道,但是大家在挑選和被挑選的同時,選擇的機會太多,彼此都抱着這個不行還有下一個的心態,不會有耐心去了解一個人,一言不合就不再回復,很難建立真正的關系。
對於蘇木陳的线上交友經歷,孫萍解釋,线上交友平台在爲親密關系的建構提供便利的同時,也使親密關系產生了顯著的變化。基於媒介建立起的親密關系易於獲取,也容易失去。在交友平台中,人們能夠隨時與陌生人聯系,也能同時與多位平台用戶嘗試建立親密關系,在此過程中,承諾的義務和承擔的責任不斷弱化,親密關系的隨意性提升。
對於线下婚介所,蘇木陳更是連連搖頭,“除了過於重視物質條件的匹配之外,线下婚介所推薦的異性也並不容易交流。”他說,“很多人能拖到去婚介所裏找對象,一是年紀比較大但自身條件很好,對對方的要求也高,挑剔些;二是對自己定位不清晰,擇偶標准聽着跟許愿似的,覺得對方不夠格。”
“相親直播間就不同了”,蘇木陳告訴記者,大家都开着視頻,可以很直觀地看到一個人的形象、談吐,“是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能不能聊得來”,直播間裏的人源源不斷地像水一樣流動,“總會有一些人覺得我不錯而主動聯系”。
而對於王冰冰來說,她的婚戀困境在於壓根兒不想在婚戀上花費太多時間和精力。
“從线上走到线下,認識、了解、相熟再到確定關系,需要付出巨大的溝通成本。我還不確定未來想過怎樣的人生,更別提選擇未來的伴侶了。”王冰冰說,“人生的選擇有很多,會讓找對象、談戀愛這些事看起來沒那么重要,起碼不在我的優先級裏。”
下麥後,距離親密關系始終差一步
孫萍曾在論文《“中介化愛情”之困:理解线上交友平台的媒介化與性別化》中談到,平台不斷增多的使用場景會使用戶的使用目的變得多元,很多用戶开始從追求親密關系發展成一種“趣緣社交”,基於共同的興趣愛好、工作經歷、個人感悟所形成的短暫交匯正在成爲线上交友的普遍狀況。另外,线上交友塑造了一個碎片的、流動的、公共展演式的媒介景觀,這裏聚合了衆多想要追尋親密關系的個體,但越來越多的人感覺尋找“可靠的另一半”變得不可能,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隱私與邊界因爲媒介技術的中介變得不確定,线上交友實踐陷入兩難境地。
孫萍的判斷正在相親直播間裏變爲現實。黃文藝無奈地說,成功配對的還是少數,更多人只是在直播間裏交到了朋友。
一直活躍在相親直播間裏的王樂寧最近便將他的重心轉移到了交友上。
原本獨自在海外生活的王樂寧只要一有時間便會舉手上麥,每次都會有女生主動私信他。可慢慢地王樂寧發現,“相親直播間能幫我更快更多地去篩選、匹配,實名認證、露臉連麥會讓互聯網交友變得沒那么虛擬,但距離建立親密關系還總是差最重要的一步。”他繼續解釋,“回到一對一聊天模式後,兩個人沒有共同話題、共同經歷,跟在交友軟件中遇到的難題一樣,很難建立一段真實穩定的關系。對我而言,長久穩定的親密關系需要线下磨合。”
對於王樂寧的感受,孫萍解釋,算法技術的中介性讓個體在线上得以接觸到更大範圍的人群,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問題。傳統的戀愛觀(認爲感情需要慢慢培養)被打破,用戶對於親密關系建立的認知逐漸動搖,呈現出一種“淺層社交”的狀態。“這樣的淺層社交幾乎沒有承諾、責任和長期性所帶來的穩定關系特性,隨時可以开始和結束。”基於淺層社交下的“流動約會”極易讓人產生社交倦怠。“不想認識新人”“對陌生人產生倦怠感” “和人交流很累”成爲线上交友用戶的普遍呼聲。
媒介的過度介入令參與主體开始強調“身體在場”的重要性,希望將线上關系轉移到线下。孫萍說,“我們在研究時發現越來越多线上交友平台的用戶希望回到线下,三維立體地看見對方,而不只是在屏幕上看。共同經歷一些事情,創造共同的記憶。這對於親密關系的建立非常重要。”
除此之外,相親直播間裏的年輕人雖然排斥物質條件的單純匹配,追求情感共鳴,但並不意味着他們能完全擺脫“門當戶對”觀念的限制。
“距離等現實問題常常也會納入考慮範疇”,黃文藝告訴記者,她曾在直播間遇到心動的男生,兩人交流許久後,目前依然還是朋友。“我倆不在同一個地方,我在上學,對方也有工作要忙,不同頻的現實讓兩個人都缺少线下奔赴的勇氣。”
黃文藝說,“直播間裏也有爲愛奔赴的例子,需要克服很多現實因素。大部分人還是會囿於距離、條件等現實原因放棄發展一段關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考量,但很多人都會在現實和感情中糾結,希望取得平衡。”
李莎也坦言,與聞道一可以跨越山海爲愛異國奔赴,更多追求精神層面的共鳴,離不开兩人背後優渥的經濟基礎。
年輕人期待愛情,卻也保持清醒
與此同時,相親直播間的圈層壁壘與隱私風險,也提醒在網上衝浪的年輕人“入坑需謹慎”。黃文藝說,“我並沒有爲直播間設立進入門檻,但直播間裏的用戶大多是性格开朗外向、高學歷、經濟狀況較好的人群”,記者在直播間也觀察到,一名30多歲離異帶娃的男子上麥自我介紹後,因沉默寡言很難參與到話題討論中,也沒有人對他感興趣,最終只能在有新人上麥時默默斷开連线。
“這同樣是线上交友不可避免的問題。”孫萍認爲,隨着加入线上交友的人越來越多,需求不匹配的矛盾凸顯。高學歷、好工作、高顏值的用戶成爲平台追求的目標人群。在網絡空間的展現和流量的傾斜上,交友平台建構了以城市中產爲主要目標人群的线上交友文化氛圍。當一些用戶無法美化個人形象時,便出現了被迫沉默的群體——來自農村、大齡、工作一般的人群因爲不符合城市中產的身份展現而被逐漸邊緣化,這一人群難以獲得线上匹配的機會,或者在匹配後極易被對方忽略。
而最令年輕人頭疼的是“過度曝光隱私而帶來的困擾”。王冰冰和李莎在上麥期間時常會遭到私信騷擾。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王冰冰都會請對方到直播間上麥交流,“如果對方不敢上麥,卻一直頻繁向你發私信,試探你,那八成不是以戀愛爲目的的,也許是爲了釣魚或是跟更多的人約會。”
李莎說,“直播間裏隱藏的最大風險便是‘暗箱操作’。有些人會包裝自己的人設,去私信直播間上麥的人,有可能同時跟七八個人聊天,這些行爲很難被發現。”
霍妮在直播間裏時常提醒大家不要過多透露經濟狀況,擔心觀衆暴露過多個人信息而受到困擾。她曾打斷一個男生展示自己的外國綠卡,“擔心他用這個身份去騙女嘉賓跟他結婚。”直播間的觀衆會調侃急於透露自己經濟實力的網友,讓他們趕快下麥。
在直播間交流時,王冰冰提醒大家腦子裏也應該有一根隱私安全线,過於隱私的信息千萬不能講。李莎則建議如果無法判斷對方是否真誠,不妨把認識的腳步放慢,把了解的战线拉長,如果對方不是真心戀愛交友,他是不會花太長時間的。
期待愛情,卻也獨立清醒,是黃文藝對相親直播間用戶的評價。做“賽博紅娘”半年以來,黃文藝在直播間裏見證了很多愛情,“但直播間給我最大的啓發,不是我要談一個非常厲害的對象,而是我應該成爲更厲害的人。讓自己經濟獨立、精神獨立後再去談對象,那時的選擇才會更加自由。”
王樂寧告訴記者,“我理想中的戀愛,兩個人一定得有話聊,是因爲精神的契合而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兩個人也要互相扶持,對彼此有正向的影響。如果沒有的話,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我愿意等,我也等得起。”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霍妮、蘇木陳、王冰冰、李莎、聞道一爲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譚思靜 戴納 記者 郭韶明
標題:直播間裏的“相親局”
地址:https://www.utechfun.com/post/3995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