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丨耿康祁
來源 | 華商韜略
2000年,英特爾以3000億美元的市值傲立科技浪潮之巔。
20多年過去,英特爾的同行們,當初500億美元的台積電市值超過7500億美元,當初50億美元的英偉達市值超過2萬億美元,當初連它腳跟都摸不到的AMD,市值超過3300億美元……
而當初市值就超過3000億美元的英特爾,已市值不到1900億美元。
3月5日,英特爾高調宣布,收到了ASML的全球首台新一代高NA EUV光刻機。
作爲2nm以下先進制程芯片量產的必備“武器”,其售價超3億美元。花費巨資的英特爾,向世界表露了趕超全球“代工之王”台積電的野心。
不過,作爲已經淪爲全球晶圓廠排名第十的“末位”玩家,英特爾想要再起風雲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1971年,剛成立三年的英特爾开發出第一個商用處理器Intel 4004,拉开了世界計算機和互聯網革命序幕。
此後,從內存到個人電腦和服務器CPU,從芯片設計和制造,英特爾都長期是美國乃至全球半導體的絕對霸主。
上世紀末,它和微軟系統形成的“Wintel”聯盟,造就了全球化的PC時代浪潮。2000年,英特爾市值由此突破3000億美元,其風光盛過今日的英偉達。
但頂峰之後,它幾乎一路挨打,並在近十年裏陷入勢不可擋的衰敗。
2017年,一則“三星業績超越英特爾,成半導體新霸主”的爆炸消息,席卷行業。
作爲專注於利潤率較低、價格波動較大的存儲芯片王者,三星常年被在個人電腦和服務器等關鍵市場佔據着高份額、高利潤的英特爾,壓着一頭。
面對突如其來的揚眉吐氣,三星審慎地拒絕置評。英特爾反倒強勢表示,“我們對战略和業績感到非常滿意。”
事實卻是,那已是英特爾最後的倔強了:原定的10nm芯片計劃推遲,這在技術爲王的半導體行業極爲致命。而它CPU和代工市場的兩個最大對手AMD、台積電,卻各有突破。
技術難產加上對手崛起,英特爾變得格外被動。
2018年到2019年,英特爾營收和利潤屢創新高,但卻因爲遠遠落後對手的增長速度,以及市場份額不斷被蠶食,一步步被對手趕超。
2020年7月,已經遠遠被對手甩开的英特爾,進一步墜入深淵。
災難來自時任CEO鮑勃·斯旺(Bob Swan)在電話會議上的無奈表態:公司未來芯片制造工廠(晶圓廠)可能永遠無法趕上進度,甚至不得不考慮使用承包商來制造7nm芯片。
盡管他試圖保持冷靜,但在場的每一位分析師都感覺出來他講話都有些“結巴”了,畢竟這可能是英特爾52年歷史上最激進的“噩耗”——公开承認從高端芯片制造的頂峰跌落。
甚至有美國媒體驚呼,英特爾的“驚人失敗”預示着美國芯片時代的終結。一夜之間,英特爾市值蒸發近3000億元人民幣。
2021年2月,絕望的英特爾解僱了剛上任兩年的CEO斯旺。臨危受命的,是英特爾第八任CEO帕特·基辛格(Pat Gelsinger)。
1985年,英特爾創始人之一安迪·格魯夫(AndrewS.G rove)曾找到要攻讀博士的基辛格,“你可以在這裏駕駛模擬器,或者留在英特爾駕駛真正的飛機。”
30多年後,基辛格成爲了英特爾的“機長”,但他的任務卻是拯救這個曾經改寫和引領歷史的霸主,不要徹底被時代拋棄。
他雄心勃勃地宣布:
英特爾回來了!
作爲在英特爾工作過近三十年的老將,基辛格知道“十多年的錯誤,不可能一夜解決”。
但他仍拼命補救,宣布了將設計與制造部門分开運行的IDM2.0战略,即以更靈活的晶圓代工模式,更激進的花錢擴張和技術革新,搶奪丟失的市場份額,乃至重返王者。
爲此,英特爾主動剝離次要業務,聚焦設計和制造。並於2021年3月,投資200億美元在美國亞利桑那州新建兩座晶圓工廠;一年後又投資超200億美元在俄亥俄州新建兩座工廠。
2021年7月,英特爾公布了“四年五個制程節點”計劃,即未來四年內推進Intel 7、Intel 4、Intel 3、Intel 20A和Intel 18A(1.8nm)五個制程節點,於2025年重獲制程領先性。
華爾街的一次電話會議上,基辛格直言:“偉大的公司能夠從困難和挑战時期恢復過來,並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大、更好、更有能力。”
一衆行業分析師,卻潑起了冷水:“新路线圖非常激進,但不知道將如何實現。”英特爾接連不斷的悲慘業績,正是他們保持悲觀的強力依據。
2022年7月,英特爾Q2財報總營收153.21億美元下跌22%,10年來首次淨虧損4.54億美元的表現,堪稱“史上最慘不忍睹業績”。
2023年一季度,英特爾淨利潤虧損27.6億美元,創下有史以來最大虧損。
2024年1月26日,英特爾發布財報顯示,2023年營收爲542億美元,同比下降14%;淨利爲17億美元,同比腰斬79%,股價聞聲又大跌10%。
如今,連無比渴望翻盤的基辛格,也被迫面對現實:“要恢復昔日實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畢竟,2000年就曾市值高達3000億美元的英特爾,如今市值已不足2000億美元。而當時市值不過500億美元左右的台積電、50億美元的英偉達,如今則分別高達7591億美元和2.19萬億美元。
就連當初連英特爾腳跟都摸不到的AMD,如今也以超過3300億美元的市值,將英特爾踩在腳下。
上世紀60年代,英特爾創始人之一戈登·摩爾(Gordon Moore)提出著名的摩爾定律:當價格不變時,集成電路上可容納的晶體管數目每18到24個月會翻一番,性能也將提升一倍。
從此,英特爾成爲最忠實的定律捍衛者:堅信只要完美遵循這一“魔咒”,就天下無敵。
即便行業衰退期,英特爾也始終以超10%研發投入,追趕摩爾定律。並由此實現了產品和市場的不斷超越,更在1992年登上全球最大半導體企業寶座。
2005年到2007年,英特爾又推出了獨特的Tick-Tock生產模型,即以兩年爲輪換單位,“tick年”側重芯片制造,更新芯片制程、提升工藝;“tock年”側重芯片設計,革新架構。
在這一框架下,只要芯片性能和制造工藝穩定提升,英特爾就不會因爲過快的研發節奏,浪費上一代處理器性能;晶圓廠的大量投資,也能被龐大的產能需求有效分攤。
進而,英特爾能以更低成本,獲得領先對手更多的市場和資金優勢,進一步促進更高性能芯片研發及產能擴張的持續增長。
由此,英特爾贏得了不浪費任何機會和成本的黃金十年,且從45nm、32nm到22nm、14nm研發,一路水到渠成、遙遙領先。三星、台積電、AMD等對手,都只能跟在後面亦步亦趨。
這一巨大成功,更讓英特爾成爲少數有資格堅持IDM模式的巨頭:即將半導體生產的設計、制造、封測和銷售等核心環節,一手包辦。
起初,英特爾、IBM、富士通等全球半導體巨頭,都是“自己設計自己造”的IDM模式。
但先進制程技術研發和生產成本實在太高,日漸失去市場的大廠們,逐漸停止了晶圓廠投入。IDM全球玩家數量迅速從130nm時的30個,銳減到不足5個。
不過IDM模式優勢明顯,芯片的各個環節都能得到合理配置,且內部溝通銜接流暢可降低交易成本,大幅縮短產品上市時間,進而獲得較高利潤率。
英特爾因此得以靠着這一模式大殺四方,並以高達60%以上毛利率的暴利傲視群雄。
然而,就在英特爾贏家通喫的時代,一股足以顛覆它的力量正暗中壯大。
1987年,與張忠謀私交甚好的安迪·格魯夫,剛上任英特爾CEO,就用一句話改變了同年成立的台積電命運:或許英特爾用得上你們。
此後,承接了英特爾部分低端芯片產能的台積電,嘗到了代工的甜頭。但不滿足於IDM大廠“殘羹冷炙”的張忠謀,做出了對世界半導體產業鏈影響深遠的決定:做專業晶圓代工。
起初,台積電想再次抱上英特爾“大腿”,卻被拒絕了融資請求。連摩爾都親自勸張忠謀:“你有過很多好主意,但這個不怎么樣。”
但這一次,摩爾和英特爾都錯了。
1991年後,隨着半導體景氣周期到來和電腦產業興起,低門檻的芯片設計行業,湧入了無數新鮮血液。而台積電,成爲這些沒有資金和人力建晶圓廠的初創企業的最大底氣。
到1994年,上市成功的台積電已擁有137個客戶,市值更高達1200億新台幣。
這堪稱半導體歷史的一個分水嶺,英特爾堅守的IDM模式被台積電的專業晶圓代工模式不斷擊敗。諸多在原有模式下被英特爾無情扼殺的對手,得以借此喘息乃至偷偷崛起。
1995年,創業兩年的黃仁勳,苦於沒有資金建晶圓廠,只能寫信求助台積電。很快,張忠謀回電話同意代工,一如英特爾當年改變自己一樣,改變了英偉達的命運。
借助台積電專業可靠的代工模式,初出茅庐的英偉達得以迅速佔領細分市場。英偉達提出GPU概念後,黃仁勳更是強調:沒有Plan B,全部壓在台積電上。
果然,在台積電傾力幫助下,英偉達一炮打響成爲全球顯卡芯片龍頭。黃仁勳後來慶幸地說:“如果當初自建晶圓廠,可能我只能成爲千萬美元營收的CEO。”
相似的故事,也發生在高通和AMD身上。
1996年,移動電話开始全球普及,飽受無线通信技術巨大研發投入之苦的高通,順理成章找到台積電代工,從而極大緩解了資金壓力得以全心押注CDMA技術,崛起爲行業巨艦。
AMD創始人傑裏·桑德斯(Jerry Sanders)最初曾倔強地認定“擁有晶圓廠才是真男人”。即便張忠謀表示“我的生產成本是英特爾一半,品質比它好兩倍”,也未能說服他代工。
但在這個舊有模式裏,全面落後的AMD根本不是英特爾的對手。英特爾Tick-Tock模型推出之後,既在產品設計上落後,也在先進制程上落後的AMD更是招架無力,一度被擠壓到破產邊緣。
無奈之下,AMD於2009年剝離晶圓廠,放棄IDM模式,走向專注設計的道路。2014年,AMD迎來華裔女性CEO蘇姿豐,她進一步豪賭設計,集中自研全新Zen架構,並依托台積電不斷突破的制程技術,全速追趕英特爾。
英特爾因此徹底迎來與全球最頂尖芯片設計公司、最頂尖制造公司雙线作战的時刻,並一步步被對手逼向深淵。
制造上,2014年英特爾宣布14nm工藝量產再次延期,外界預感到Tick-Tock战略开始失效;台積電則啓動“夜鷹計劃”,集合近400位研究人員、24小時三班輪值,突擊10nm。
2017年,英特爾突破10nm計劃“難產”,勉強發布的14nm+工藝被恥笑爲“擠牙膏”,運行了十年之久的Tick-Tock模型宣布“破產”,台積電則在2018年率先實現了7nm量產。
設計上,AMD以處理速度更快、價格不到英特爾一半的Ryzen系列CPU,炸翻業界。
2018年,台積電7nm量產之後,AMD更下定決心將產能全面轉移給它,英特爾則進一步陷入IDM模式的惡性循環:當自家工廠實現不了更先進制程,會阻礙設計創新,而設計落後會讓市場和效益落後,並拖累公司投入繼而更實現不了先進制程。
2020年7月,英特爾再次宣布7nm工藝推遲,而台積電生產的5nm芯片已經同iPhone 12和華爲Mate 40一起上市,3nm芯片也提上日程。
至此,台積電的制造已成爲英特爾“永遠追趕不上”的夢魘,站在台積電肩膀上起飛的AMD也持續華麗逆襲,並在2022年2月市值首次超越英特爾,如今更以超過20%的全球PC和服務器市場佔有率,高速蠶食着英特爾的未來。
從這個意義上說,英特爾的失敗是模式的失敗,是它試圖以一己之力在設計與制造兩大領域PK全球對手的失敗,是什么都想做最後什么都沒做好的失敗。
但除了模式,英特爾也還有更大的敗因。
帶領英特爾走向巔峰的格魯夫,曾在《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中指出:能夠識別風向、避免沉船,對於一個企業的未來至關重要。
但他之後的英特爾,卻一次次地錯過了未來的“風向”。
2006年Mac世界大會上,出現了科技史上一個經典場面:
身穿半導體淨化服的英特爾CEO保羅·歐德寧(Paul Otellini),將一塊大硅片遞給了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激動表示“英特爾准備好了”。
過去十年,英特爾主導着世界絕大部分個人電腦CPU市場,蘋果則是最後一塊未被徵服的“處女地”。獲得“硅谷偶像”喬布斯肯定的歐德寧,爲英特爾爭取了巨大勝利。
此後,雙方成爲緊密盟友,但歐德寧贏得了开頭,卻輸到了最後
當第一代iPhone產品剛开始酝釀之時,喬布斯曾經親自找到歐德寧,希望英特爾爲蘋果智能手機制造芯片,然而這一次歐德寧卻犯下載入史冊的歷史性大錯。
他認真組織內部專家分析討論了爲iPhone制造芯片的可能,專家們一致認爲,喬布斯給的訂單價格太低、數量也有限,是不劃算的买賣。
歐德寧聽取了這些專業人士的意見,對喬布斯說了不。
專家們的考慮也是對的。當時的英特爾,已在個人電腦和服務器X86芯片市場上,佔據着絕對份額,利潤像开足的“印鈔機”一樣滾滾不斷。
但剛剛興起的移動芯片領域,以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等設備爲主,性能和功耗更低的ARM架構產品就可滿足,英特爾難以做出高附加值,如果重兵投入可能得不償失。
甚至,英特爾還主動出售了生產ARM架構產品的XScale業務,另外开發了名爲Atom的低功耗x86芯片,狙擊ARM產品進入筆記本電腦市場,進一步捍衛自己在電腦領域的優勢。
簡單說就是,英特爾選擇了集中力量守住電腦市場,而對移動市場缺乏興趣。
一個贏得下一波產業競爭的機會,因此被英特爾親自葬送。
最終,蘋果的第一代iPhone銷量,就比當初的預估高出100多倍。蘋果一家在智能手機上的收入,也在幾年後迅速超過了英特爾。
押錯了未來,不只讓英特爾丟掉了移動互聯網時代的最大船票,也更讓它把自己作死在了個人電腦持續下滑的冰窟,歐德寧對當初拒絕喬布斯也是腸子都已悔青,稱其爲:
“職業生涯中最後悔的一件事”。
但這可能,並非英特爾最慘痛的教訓。
2006年,依靠GPU走勢的英偉達已經开始嶄露改變未來的頭角。
當年,AMD強勢收購市面上的GPU“老二”ATi,英偉達則立馬推出了CUDA架構的Tesla GPU,其性能之強大堪比運算領域的“核武器”。
大出風頭的英偉達,讓英特爾心生警惕。爲扼住英偉達的進程,英特爾不僅中斷了雙方的集成顯卡合作,推出通用中央處理器(GPCPU),且宣布了一項重大決定:啓動Larrabee項目。
這一項目據說投入高達數十億美元,是英特爾對GPU技術高峰的一次罕見衝鋒。其領軍者,正是領導了80486處理器等王牌產品的英特爾首任CTO、現任CEO帕特·基辛格。
但急躁的英特爾,在產品研發遇到挫折無法如期落地時,同樣因爲受不了這種投入仿佛是黑洞,而且即便成功也看不到太大前景的“不劃算”,堅決地“砍掉”了項目。
甚至,還將強硬堅持項目的基辛格踢出公司。
砍掉Larrabee項目之後,英特爾也一度擁有反擊的機會:曾決定效仿AMD买下英偉達。
但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英特爾再次錯過了。
當時,英偉達的市值才區區百億美元左右,收購英偉達,對英特爾來說,價格不是問題,但據說公司管理層卻對“該給黃仁勳什么職位”爭執不下,無法達成共識,收購最終不了了之。
如今,重新回歸英特爾掌舵的基辛格,依然時不時就對過往耿耿於懷,“當我被趕出英特爾時,他們扼殺了這個將改變人工智能格局的項目。”
面對市值突破兩萬億美元的英偉達,基辛格也依然不服,甚至認爲:“英偉達在人工智能行業的成功純屬偶然”,黃仁勳則是“極度幸運”。
但曾在Larrabee項目呆過的英偉達高管Bryan Catanzaro,並不同意基辛格的說法。在他看來:“英偉達的統治地位並不是來自運氣。它來自愿景和執行力,這正是英特爾所缺乏的。”
[2]《芯片战爭》 華科出版社
[3]《芯片浪潮》 電子工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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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英特爾大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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