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鴻斌】
爲了恢復在全球半導體行業的主導地位，在這一全球最受關注的行業擁有足夠的話語權，日本正在以政府主導的方式，不惜一切代價加大投入力度。但如此豪賭能否如愿以償獲得+成功，存在極大的不確定因素。
上世紀80年代曾是日本半導體產業極爲輝煌的時代，其時在全球的半導體產業中，日本佔據了半壁江山以上，前十大企業有6家是日本的，前四名被日本囊括，例如1988年日本就佔到全球半導體產值的50.3%。但由於遭到美國的無情打壓以及日本本身的战略失誤，此後日本半導體產業一蹶不振，一路下滑，目前在全球十大半導體企業中日本全軍覆沒，日本半導體產業佔全球比重不到10%。如今台積電和三星的3納米芯片早已進入量產階段，但日本卻還在40納米階段艱難爬坡。
圖源：日本經濟產業省
日本半導體產業本已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但卻禍不單行，2020年10月和2021年3月，旭化成的半導體工廠和瑞薩公司在茨城縣的半導體工廠相繼發生火災，由此使日本半導體供應鏈更是頻頻告急。
這一現狀當然是日本當家人無法接受的，他們甚至將此與日本的“經濟安全”聯系起來，認爲必須竭盡全力迎頭趕上，於是一系列大動作應運而生。
日本國會在2021年修改了《5G促進法》，緊接着又通過了《經濟安全保障促進法》，在2022年度的補充預算中則相繼設立了“先進半導體基金”（4500億日元）和“經濟安保基金”（3686億日元）以及“後5G基金”（4850億日元）。這三項基金總額超過了1.3萬億日元。
2022年8月日本由政府主導、官民合作的方式成立了一家名爲Rapidus（拉丁語“快”之意）的新企業。隨後該公司於今年9月1日在北海道緊鄰札幌機場的一塊空地上破土動工建廠，預定在2025年竣工，初期投資3300億日元完全來自財政撥款，其後還將追加6700億日元政府資金，合計達1萬億日元。
既然是官民合作，企業也不能按兵不動，袖手旁觀。相關企業出於維持與政府關系考慮，只能裝模作樣也做了一點投資。豐田汽車、NTT、NEC、軟銀、電裝、索尼和鎧俠（原東芝存儲器公司）各自投入了10億日元，三菱UFJ銀行僅投資3億日元。也即該項目啓動之際，來自民間的投資僅爲73億日元，遠低於政府投資額（包括追加部分）的1%。
除了本國企業加大投入力度以外，日本政府還想方設法吸引全球頂尖企業入駐，此前台積電已聯手索尼和電裝公司在九州的熊本縣建廠，力爭明年底建成，2025年上半年开始試生產，2027年形成量產能力。到目前爲止，日本政府已爲其提供4760億日元補貼，接下來還可望增加數千億日元，該廠建成後將生產12-28納米芯片，主要用於汽車等行業。
當初日本政府曾希望台積電在日本生產最先進的芯片，但台積電斷然予以拒絕，因爲日本並沒有3納米芯片產品的市場需求。此後日本政府降低了芯片的先進程度，台積電才欣然接受建廠邀請。眼下台積電還在與日本政府談判第二家工廠的補貼額度，而第三家工廠也已敲定。此外美光公司在廣島縣的項目亦已啓動，日本政府也拿出了2135億日元的高額補貼。
鎧俠公司在三重縣的投資項目投資也高達929億日元。除此以外，東芝公司在山梨縣2000億日元的投資項目亦已开工，瑞薩公司在石川縣也投下了900億日元建廠，三菱電機同樣在熊本縣拆資1000億日元，建廠生產功率半導體。這幾家民間企業的投資不在本文論述範圍內，只是爲了說明日本的半導體投資熱潮。
前不久日本國會剛通過的本年度補充預算，對半導體產業的資助額高達2萬億日元，其中包括對Rapidus北海道工廠的追加投資3300億日元。而由經濟產業省主導的這一超大項目的投資總額不下5萬億日元之多。政府如此不惜血本地投入，這是前所未有的，因爲此前日本政府一貫做法是不支持特定的企業。如今日本政府顯然是一反常態，背水一战了。
Rapidus工廠預定在2027年實現量產，將由英特爾提供技術支持，其目標是生產2納米芯片。從40納米一舉跨越至2納米，這無疑是一個極爲巨大的飛躍，日本政府顯然不無一舉佔領芯片制高點、重新奪回領先地位的意圖。但台積電和三星預定在2025年量產2納米芯片，因此即便該項目如期取得成功，也已並不領先了。
另外，英特爾雖是一家著名的半導體公司，也曾在2021年率先成功开發出2納米芯片。但該公司此前已明確宣布退出芯片領域，今後將向雲計算和人工智能領域轉型。英特爾能否協助Rapidus形成2納米芯片的量產能力，是一個很大的問號。
衆所周知，當今在先進芯片領域，沒有EUV光刻機是根本無從談起的，而該光刻機由荷蘭阿斯麥所壟斷。Rapidus能否得到阿斯麥的光刻機，恐怕並不樂觀。再說Rapidus的董事長和總裁均已年逾古稀，他們是否仍具有充沛的精力和敏銳的產品迭代意識，也無法令人樂觀。
據彭博社報道，初創公司Rapidus表示已僱用200多名員工，力爭到2027年建造一座尖端晶圓廠，向台積電挑战
對Rapidus來說，欲實現預定目標，資金和人才問題更突出。據悉，該廠如欲形成預定的產能，目前的這點投資遠遠不夠，估計需要5萬億日元。後續資金來自何方？人才短板問題也非常突出。該項目投產後的10年中，每年需要1000名專業人才。而培育一個合格的半導體人才需要幾年時間，無論是研發人員還是生產线上的熟練工，需求量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何確保如此大量的人才？如今不只是熊本縣，整個九州都掀起了興辦培訓班培育半導體人才的熱潮。但如此一窩蜂地辦速成班，所培養的人才在數量上和質量上能否符合需求，是一個很大的問號。因此屆時該項目能否實現預定目標，日本國內外都對此嚴重存疑。
再說，日本國內並沒有類似蘋果和谷歌這樣對先進制程芯片有大量需求的企業，屆時芯片生產出來後去賣給誰呢？客戶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總不能到時再說吧？客戶還沒着落的超大型項目拍拍胸脯就上馬了，隨意性也太大了吧？
Rapidus表示該項目建成後無意叫板台積電，而是力爭縮短芯片設計和生產的時間，以速度取勝。因爲目前芯片的設計都要好幾年時間，在流水线上生產出產品也需要幾個月，而客戶則希望盡快獲得產品，因此新廠投產後是否能盡快出產品是至關重要的。
對豐田等7家Rapidus合作企業而言，它們之所以沒有表現出日本政府所希望的積極姿態，是因爲它們並不需要2納米芯片。只是政府一直纏着它們，所以只能象徵性地投入一些資金，以便不至搞僵與政府的關系。
從2012年安倍復出以來，經濟產業省在日本政府決策中的地位和作用日益引人注目。目前的自民黨政調會長萩生田光一在擔任經濟產業大臣期間，於2021年頭腦發熱，拍板確定了Rapidus項目，而目前的自民黨幹事長茂木敏充也同樣擔任過經濟產業大臣。至於半導體決策的關鍵人物甘利明，更是日本工商界的超級大佬，他也先後擔任過自民黨幹事長和經濟產業大臣。因此對相關的半導體投資項目，財務省是不敢說半個“不”字的，只能照單全收。財務省的官員只能私下吐槽：“崽花爺錢不心疼！”
問題在於，以往由日本政府主導的超大項目，大多都不成功。例如1999年日本政府曾撮合NEC和日立組建了一家以生產存儲器爲主的企業“爾必達”，盡管由政府注資，但該公司仍於2012年宣布倒閉，第二年被美光並購。此後日本政府還主導組建了“日本顯示器公司”（Japan display），但該公司目前也是舉步艱難，處於倒閉邊緣。
因爲政府主導的企業，對市場動向的把握和對前景的預判遠不如民間企業那么准確。反正都是財政資金，政客們拍腦袋決策，成功了可以作爲自己的政績，往自己臉上貼金，失敗了也權當“交學費”，誰也不必負責。這樣的項目怎么可能成功呢？豐田等公司怎么可能被陪綁投入大量資金呢？
當今世界不惜血本全力押注芯片的並非只有日本。早在赴日本投資以前，台積電就已在美國亞利桑那州拆資400億美元建廠，美國政府提供的補貼達53億美元。去年美國國會還通過了《芯片和科學法案》，明確在今後5年中將爲芯片拆資527億美元。同樣，歐盟也於今年9月出台了《歐洲半導體法案》，在2030年以前將爲該行業注資111.5億歐元，加上民間投資，合計投資額將高達430億歐元，以增強半導體供應能力。此外，英國也於今年5月出台了發展半導體產業的國家战略，主要以政府投資爲主。
美國的做法與日本有所不同。雖然美國政府也提供不菲的補貼，但企業同樣要承擔相應的風險和責任。對半導體企業建廠，政府補貼在5%—15%範圍內，不搞大包大攬。而且如果接受補貼的企業在項目完成後收益超出預期的話，必須將部分收益返回政府。
德國也差不多。據德國媒體披露，對與英特爾合資興建的新廠，在300億歐元的投資中，德國政府打算提供99億歐元的補貼。歐盟的做法也與美國類似，在與企業籤署的合同中明確規定：如果接受補貼的企業盈利超出計劃，必須返還補貼金。對此，日本政府此前在內閣會議中雖然也表示：將研究相應的法規措施，但具體是怎樣的措施卻語焉不詳。
日本經濟產業省也意識到了國內輿情對這一系列投資項目的非議，他們對此表態：开弓沒有回頭箭，必須堅定不移，一往無前。而猶豫彷徨，瞻前顧後，只會導致一事無成。堅定的決心非常令人欽佩，不過拿財政資金做這樣的大項目投資，誰都可以如此慷慨激昂地表態。問題在於：如果失敗了該由誰負責？怎么負責？
此前這樣的失敗案例比比皆是，卻根本沒有接受任何教訓。日本國會不可能忘記這一切，所以此前國會在審議相關法案時，時任經濟產業大臣萩生田光一先後18次表示“反省”、“抱歉”和“以往的失敗”，由此法案才得以通過。但他和同事們是否真有決心也有能力避免重蹈覆轍，只有天知道。“學費”如此高昂，卻什么也沒學到。如此沒完沒了地打水漂“交學費”，日本怎么可能走出“失去的三十年”呢？
標題：曾經的半導體“尖子生”，如今居然要燒錢“交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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