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刺蝟公社
最怕空氣安靜,最怕店員說“cash only”。
文 | 陳梅希
在日本的商店,辨認出一個中國人實在很簡單。
把商品遞給營業員,等待過程中拿着手機時刻准備,在營業員結算完擡頭的那一瞬間跟他對視,問一句“Wechat/Alipay”的,百分之百是中國人。
得到的回應有兩種。
順利的時候,營業員會拿起掃碼槍,直接掃向顧客出示的二維碼,交易完成;不順利的時候,你會得到一句“sorry”或是“cash only”,然後倉惶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沓紙幣和硬幣,湊夠需要的金額。
日本和移動支付時代的距離,顯得忽遠忽近。路邊的飲料機和遊戲廳的抓娃娃機都支持微信掃碼支付了,偶爾讓人有置身國內的錯覺;但每當你覺得日本已不再是“現金社會”時,轉角又會遇到一句“cash only”的暴擊。
支持微信支付的抓娃娃機日本支付平台,多到數不過來
1994年,第一個QR Code二維碼由日本Denso-Wave公司發明。但近30年過去後,當二維碼成爲主要支付工具,帶着移動支付時代席卷全球時,日本對於非現金支付,尤其是以二維碼支付爲代表的移動支付,仍處在試探性接受的階段。知名調查機構Ipsos發布報告稱,根據對萬名消費者的調查,日本的移動支付普及率僅爲27%,在全亞洲範圍內排名倒數。
但移動支付的低普及率,不僅是用戶對消費方式的一種選擇,還進一步影響到了日本移動互聯網生態的發展。
一直沒有走出“現金社會”的日本,正在加快擁抱移動支付時代。2018年,日本成立一般社團法人無現金推進協議會,旨在推進非現金支付的普及,根據該協會公布的數據,從2018年到2022年,日本手機掃碼交易支付金額增長6445%。
國內的移動支付,屬於藍色和綠色。藍色的支付寶和綠色的微信,幾乎成爲了移動支付的象徵,穩定的兩家獨大,小平台不再有生存空間,這是移動支付市場走向成熟的象徵和結果。但在日本,由於移動支付市場遠未飽和,多家公司爭相推出自家產品,以期待自己成爲日本的支付寶或微信。
無論是街邊的自動販賣機,還是便利店的收銀櫃台前,提示可以使用的支付方式擠滿一整張卡片,甚至還得分成好幾種類別。
某日本商場提示可以使用的非現金支付方式匯總Pay Pay 和 LINE Pay是日本目前掃碼支付市場份額最大的兩種方式。雖然名義上是兩種渠道,但Pay Pay與LINE Pay的日本國內結算業務已完成統一整合,從2022年7月1日起,由LINE Pay提供的QR掃描、讀取的二維碼支付統一爲Pay Pay二維碼。
有趣的是,Pay Pay與支付寶擁有合作關系,不少店家提供的Pay Pay二維碼可直接使用支付寶掃碼付款,而LINE Pay則與微信支付走得更近。
頭部兩個渠道結盟,並不意味着對於日本移動支付市場的爭奪已經結束。傳出赴美IPO消息的Pay Pay,截至2022年底在日本的注冊用戶數爲5700萬,用戶滲透率不足47.5%;而它所對標的支付寶,在中國的用戶滲透率已超過71%。用戶數、用戶活躍度與留存、交易筆數、交易金額佔比等方面的差距,都預示着其他玩家尚有空間。
R Pay 即Rakuten Pay,是日本頭部電商平台樂天旗下的支付產品;d支払い(d支付)由日本電信運營商 NTT DoCoMo推出,類比到中國,大概就是中國移動或者中國聯通推出了個支付軟件要和支付寶叫板;m Pay是由日本C2C二手平台Mercari推出的支付方式,四舍五入相當於闲魚支付;配色和微信支付如出一轍的N Pay是韓國互聯網巨頭Naver推出的支付產品;au Pay則是由日本三大電話公司之一的AU 推出的電子支付產品……
老牌運營商、電商平台、電子產品公司紛紛推出自己的支付產品,還有不少支付相關的初創企業虎視眈眈,看完日本五花八門的支付LOGO,只能感嘆,26個英文字母都快不夠用了。
但支付平台多,不意味着日本已經進入移動支付時代。相反,對“cash only”的執着,仍彌漫在日本商業的B、C兩端。
執着的“cash only”
在日本,擁抱移動支付最積極的,無疑是來自中國的企業和遊客,他們早已在國內的消費生態下,對移動支付駕輕就熟。海底撈、楊國福麻辣燙、COCO都可奶茶、蘭州牛肉拉面……只要是來自中國的餐飲品牌,無一例外支持移動支付,還會把微信支付和支付寶的圖案貼在店內醒目處。
進軍海外市場,不僅是部分國內餐飲品牌的开拓之路,也成了不少品牌的唯一出路。
在大阪街頭,我們偶遇一家創始於北京的奶茶店“未來茶浪”,據天眼查信息,該品牌曾在國內獲得兩輪融資,投資者包括小罐茶、品品香和三七互娛。如今,北京的幾家門店均已暫停營業,一位店員稱:“國內奶茶太卷了,我們還是到海外試一試。”
店裏用的紙巾,店員稱是從國內運來的晚上9點多,臨近打烊時間,大阪下起大雨,店裏正在忙碌的四個女店員都有着濃重的東北口音。因爲最近剛开業,其他公司送來的开業花籃還沒有凋謝,擺在角落的櫃子頂上。
兩位躲雨的顧客走進店裏,在觸屏式點單機上左右橫滑,最終選定了一款草莓酸奶,不料在付款環節犯了難。他們把Pay Pay的二維碼對准掃碼處,但始終沒有結算成功,才發現機器支持二維碼的只有微信和支付寶,於是只能轉向店員求助。
因爲顧客是亞裔面孔,東北店員手上打包奶茶的活沒有停,很自然地用中文問他們:“喝點兒啥?”
語言不通,一陣手忙腳亂的比劃後,店員從櫃台底下掏出Pay Pay的二維碼,最終完成了交易。
店員告訴我們,兩家門店中,熱門景點附近的分店中國客人和外國客人各佔一半,很多外國客人碰巧路過時,會進來买一杯嘗嘗;而另一家分店不在景區,來光顧的客人幾乎都是華人。日本本土的咖啡店很多,其次是各類抹茶飲品店,水果茶品類遠沒有國內豐富,這是“未來茶浪”等國產茶飲品牌遠走海外的空間。
但不是所有日本商家都愿意擁抱無現金時代,支持移動支付的商家多數是大城市的連鎖品牌,建立統一的數字化收銀系統,對於大商家而言收益遠大於成本。但對散落在街頭巷尾,店內只有幾張桌椅的小店而言,現金交易才是他們不變的選擇。
移動支付在日本遲遲難以攻克小微商家,可能有以下幾點原因。
1)設備汰換成本高
日本很多小店(例如隨處可見的拉面館),爲節省點單和收銀的人力成本,會在門口設置點單機。消費者選擇想要的餐品,付款後獲得小票,再將小票交給店員後等待餐品制作。老式的點單機,均只支持現金投幣,部分點單機甚至還會限制現金面值,例如紙幣只支持1000、5000和10000,硬幣只支持100等。
如果想支持移動支付,這些小店需要淘汰掉原本的點單機,並重新購置新設備。
同樣的邏輯也適用於遍布於日本公共交通系統的精算機。JR 列車、私鐵、電車、地鐵、公交站台等場所,都會出現一台名爲“精算機”的機器,乘客可以購买單次票、補票或爲交通卡充值。和老式點單機類似,這些生產於過去的精算機只擁有紙幣和硬幣入口,只支持現金支付。因爲機器數量衆多,整體汰換成支持非現金支付的設備成本不低。
2)小店的經營者與消費者年齡偏大
成本因素外,部分經營者對移動支付也沒有太高的訴求。
同行的某遊戲行業從業者曾吐槽,日本“垂類分得也太細了點”,連祈求不要脫發都有專門的“御發神社”。至於他爲什么會知道,當然是因爲他特意前往,祈禱自己那些爲版本更新而掉的頭發都能早日回到他的頭上。
大俠/攝日本擁有異常發達的小店經濟,這些小店規模小,經營的商品高度細分。例如你走進一家拉面館,可供你篩選的很可能只有5種不同的拉面,你可以加一點蔥,多一點蔥,或者一盆蔥。
這些小店开在街頭巷尾,遠離旅遊景區,經營者和常客的年齡整體偏大,他們不擅長也不需要使用非現金的交易方式。
在大阪,我們鑽進一家只有8張座位的小店,經營者是一對年邁的夫婦,只有每周一到周四的午餐時間开門營業。
可能是聽到我們講中文,老伯拿出一張紙,上面用中文寫着“我出生在大連,可惜我不會說中文”。用餐過程中,陸續有其他客人進店,看起來都是老板的熟人,有穿着藍灰色制服的中年工人,騎單車來喫飯的白發老人,還有一位拄着拐杖,年紀比老板還大,被老板攙扶着入座。
在這些沒有分店、不追求翻台率、幾乎只做熟客生意的小店,無論是售賣者,還是消費者,對移動支付的需求都沒有那么強烈。學習使用新設備的成本,遠高於花在找零上的30秒。
Cash only的小店3)移動支付尚未形成習慣
在中國,即便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只要挑着自家菜在路邊售賣,就一定會在菜籃子邊上准備好一張二維碼。日本的小店經營者沒有意愿支持新的支付方式,一大重要原因是日本社會的移動支付尚未形成全民習慣。
即便掃碼支付總額在四年間獲得6445%的增長,也只佔到非現金支付總額的9.7%,而非現金支付佔比截至2022年僅爲36%。換言之,在日本,仍有64%的交易以現金支付,日本民衆在出門時幾乎都會隨身攜帶現金,除遊客聚集區,經營者幾乎不會因爲只支持現金而利益受損。
消費端的習慣,影響着經營端的意愿;而經營端提供的渠道,又影響着消費端習慣的形成。在B、C兩端的相互影響下,盡管湧現出一堆移動支付平台,LOGO貼滿收銀台和自動販賣機,但日本的“非現金促進計劃”仍步調緩慢。
以自身爲參照系,日本已經在告別“現金社會”的旅途中加足馬力,但放置在全亞洲的參照系中,日本社會對於移動支付的態度仍是相對保守的。
同行的朋友說,幾天行程下來,最常聽到的一句英文就是“cash only”,此時,無論是手機裏的微信支付寶,還是背包裏的銀聯卡和信用卡,或是剛剛充過值的交通卡,統統沒有用武之地。只能掏出褲兜裏的一把硬幣攤在手心,從一衆小額硬幣中,尋找100日元的身影。
移動端的時間差
對當地民衆,尤其是老年人而言,“cash only”的支付生態,不會對實際生活造成太多不便,畢竟“不變”是件再省力不過的事情,“變”才教人傷透腦經。
日本移動支付生態的缺位,影響最大的不是线下已有的實體商業,而是移動互聯網的商業潛力。
日本便利店裏的共享充電寶,來自中國香港的charge spot相比中國和韓國近十年在移動互聯網的狂飆突進,日本的步伐顯得格外遲緩。一個顯著的案例是,在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中國和韓國都有堪稱巨頭的本土應用,但在日本,市場份額最高C端產品幾乎都來自海外。
在中國,移動端地圖由高德、百度、騰訊瓜分市場;在韓國,本土產品Naver地圖佔據最高份額;而在日本,來自硅谷的谷歌地圖是民衆出行時的首選。
移動端用戶滲透率最高的即時通訊領域,中國有微信,韓國有Kakao talk,而佔據日本主流市場的line,其實來自韓國互聯網集團NHN(即Naver地圖的母公司)的日本子公司NHN Japan,嚴格意義上不算本土產品。
手機不離身的年輕人中,推特(即“X”)、Instgram、Youtube、Facebook、TikTok、Amazon等海外產品,才是他們的裝機必備。
從近年來出台的多項政策來看,日本官方也不認爲這樣的“滯後”是一件好事。2022年,日本針對創業者出台5年計劃草案,稱目標爲到2027年,對初創企業的投資額達到10萬億日元,創造初創企業數量達到10萬家。據虎嗅報道,有在日本的連續創業者稱,“現下日本移動互聯網環境非常像10年前的中國。”
日本的智能手機覆蓋率和互聯網滲透率極高,10年,並不是中日兩國互聯網發展的時間差,而是移動端產品的時間差。在國內互聯網行業公認C端產品很難再有新機會,投資者和創業者紛紛轉向B端、智能制造業乃至新農業的2023年,日本的C端創業者剛剛迎來春天。
但移動支付的緩慢普及,仍是日本互聯網創業者將面對的挑战。
無論什么類別的C端產品,最終都需要跑通商業模式,獲得商業回報,而移動支付是移動端產品商業化進程中的重要工具。在日本這輪創新創業中,也許會誕生新的獨角獸,可能是打車軟件、直播平台、外賣平台、社交平台,或是一些在中國沒有對標的新品類。
但不管是哪個品類,經營者都無法在一個C端產品中,對着見不到面的消費者,說上一句“cash only”了。
參考資料
戚露丹,《日本互聯網“起風了”》,虎嗅。
標題:親歷日本支付江湖:一切像極了中國互聯網的十年前
地址:https://www.utechfun.com/post/2739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