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晚點LatePost

你和科技投資的密切關聯。

文丨賀乾明 黃俊傑 邱豪

編輯丨黃俊傑 龔方毅

對於很多用戶來說，每年新一代蘋果產品發布會後， “iPhone” 跟着的那個數字早已不意味着什么肉眼可見的升級，而是僅僅代表又一年過去了。

昨夜的發布會也是如此。繼 iPad 和 Apple Watch 之後，蘋果也放棄了在 iPhone 外觀上創新。iPhone 15 系列已是第四年延續 iPhone 12 系列就开啓的主造型，加了些細微調整：加了一點弧度的鈦合金邊框、更大的相機模塊、輕了 20g 的機身（Pro 和 Pro Max 版本）。

但在絕大多數顯微鏡都看不清的地方，蘋果帶着它的供應商花了幾百億美元。

到下周末，第一批訂購 iPhone 15 Pro/Pro Max 的消費者就會用上 3 納米制程的芯片，這款芯片裏最小的元件只有 12 個硅原子寬———連一個新冠病毒都比它大至少 30 倍。

隨着芯片用的元件尺寸越來越逼近原子，每一代進步所需要的資金投入也在成倍增加。從 4 納米到 3 納米，僅台積電的新投入就超過 200 億美元。

發布會上，蘋果提了超過 50 次 “芯片”“硅”“傳感器”“CPU”“GPU”。今天一款手機的計算能力比 50 多年前登月用的導航計算機強百萬倍。

消費者不會感覺到太多變化，畢竟我們每天都在用手機完成一些阿蘭·圖靈和約翰·馮·諾伊曼未曾預料的復雜計算——平均下來，每天刷 2 小時短視頻、看 1.5 小時微信、30 分鐘資訊軟件、30 分鐘電影電視、21 分鐘網購。

今天大多數人更換手機已經不爲了性能，更多因爲摔碎的屏幕、老化的電池，以及難填的消費欲望。

一兩代芯片升級對手機使用體驗的唯一改善就是電池續航能多幾十分鐘。但十年的持續努力，芯片制程可以從 28 納米縮小到 3 納米。這是足夠大的變化，讓人工智能、自動駕駛有望走出科幻小說。

智能手機誕生後一直是前沿技術 —— 特別是芯片研發的最主要推動力。芯片制造實在太燒錢，只有一年賣掉十多億部的智能手機足以構建規模效應，讓特斯拉汽車、英偉達顯卡有機會跟着用上最新的技術。

曾經，蘋果、三星、華爲在高端手機市場競爭激烈，每家都爭着裝進最先進的芯片，確保了芯片行業有足夠的投入，共同推動技術前進。但手機行業已經幾年不景氣，華爲又因非商業因素遇阻。今年可能不會有第二個手機公司用上 3 納米芯片。“Android 手機陣營利潤空間稀薄，越來越無力支撐第一時間使用最先進的芯片了。” 一位手機行業分析師向《晚點 LatePost》表示。

爲了繼續推進芯片制程、金屬工藝、顯示技術，從而說服消費者繼續花錢，蘋果去年花了 263 億美元研發、107 億美元定制採購生產設備。與之合作的供應商投入的資金更是十倍於此。

十倍槓杆，3000 億美元的科技投資機器

蘋果 CEO 蒂姆·庫克 2009 年第一次主持財報電話會議時，被問及如果沒有喬布斯，蘋果將如何運作。當時他的回答是，“我們相信，要擁有和掌控我們所制造產品背後的主要技術，並且只進入那些我們能夠做出重大貢獻的市場。”

庫克在兩年後正式接管蘋果，嚴格按照當時的回答推進投資。他沒有前一任 CEO 的傳奇品味和靈感，但他愿意花足夠多的錢確保公司總能用上甚至推動最新的技術。

根據 IHS Markit、Counterpoint Research 等機構拆機估算，自庫克接手蘋果到去年 iPhone 14 Pro Max 發布，iPhone 旗艦機型的零部件成本增長了 1.5 倍、至 464 美元 —— 已經超出三星、華爲等競爭對手的手機平均售價。

iPhone 已經快賣到奢侈品的價格，但蘋果的投入分配更像一個制造業公司。每一年，這家自己沒有工廠的公司將 63% 的硬件收入用於採購零件、造出產品，另將超過 13% 的收入用於研發新技術、採購生產設備。只有小部分开支用來打廣告、分銷產品。

根據國際商業战略公司（IBS）的數據，僅設計一款 3 納米的芯片就要花費 5.9 億美元，是設計 7 納米芯片的兩倍多。過去一年蘋果的研發投入加上購买設備等資本开支，就要花掉 370 億美元。

同步擡高的起售價，幫助抵消了持續上漲的成本，保證了 iPhone 業務的利潤空間，也讓蘋果可以持續研發新技術、提升 iPhone 競爭力。

負責把蘋果提出或研究的新技術、制造工藝或者新材料變成 iPhone 零部件的供應商們投入更多。2022 年，137 家上市的蘋果供應商研發投入和資本开支達到了 3000 多億美元。

年化資本开支或研發投入規模超過蘋果的不止一家，如 2019 年三星、大衆甚至華爲的資本开支都比它多，但像蘋果這樣以近十倍槓杆撬動產業鏈投入，無意間建起一個龐大技術投資聯盟的，則沒有第二家。算上通脹，蘋果和它的供應商們去年的投入，足夠奧本海默帶隊從頭研發至少八遍原子彈。

不平等的投資關系，難以拒絕的客戶

科技研發比不了賣遊戲皮膚，不斷投入才有可能保持競爭優勢。蘋果供應商容不得失敗，因爲它們可能只因爲跟不上蘋果要求的生產節奏，就會被分流訂單甚至被取消供貨。

2013 年，藍寶石玻璃公司 GTAT 與蘋果籤訂近 6 億美元合作協議後，投入 9 億美元买設備、建了世界上最大的藍寶石玻璃工廠，因爲最終產品沒有達到蘋果的預期，沒能拿到訂單。這家公司隨即破產清算，賣設備還債。

去年底，與蘋果合作十多年的歌爾股份因爲生產問題，丟掉蘋果 AirPods Pro 2 耳機訂單，公司一個月內少了 150 億元市值，財年利潤直接減半。

哪怕全球規模最大、技術最精進的台積電，也停不下來，只能投入越來越多的資源，跟上蘋果的節奏、滿足它對制程的要求。在和蘋果合作的 10 年裏，台積電營收翻兩番，但研發芯片制造工藝的投入也按照幾乎一樣的增速膨脹，去年的研發投入和資本支出合計超過 400 億美元，接近 2020 年全年營收。

台積電的 3 納米制程工藝良率沒有到理想水平，一部分芯片會報廢。正常情況下，客戶將承擔報廢的損失，爲每一塊可用的芯片支付更高費用。但台積電承擔了高達數十億美元的良率損失，確保蘋果可以今年用上新技術。

供應商們愿意不計代價跟着蘋果投入，是因爲蘋果能夠 “扛住” 行業周期，爲他們帶去現金流、市場地位和技術儲備。

2008 年金融危機後，企業普遍削減开支，台積電也是如此。台積電創始人張忠謀隨即炒掉接班人蔡力行，重掌公司，將台積電的支出增加了一倍多。張忠謀很清楚對於技術和資本高度密集的芯片產業，不間斷的巨額投入必不可少。

當時台積電的主要同行大多沒有這般激進。張忠謀的舉動在財務上將台積電推向懸崖邊。時任台積電投資者關系負責人的孫又文說自己聽到張忠謀的計劃時，“想用頭撞牆”。

最終是蘋果的訂單確保了張忠謀的 “激進” 變成 “遠見”。2010 年，張忠謀接到當時還是蘋果運營副總裁的傑夫·威廉姆斯（Jeff Williams）的電話，並最終用更好的條件、更低的價格擊敗英特爾和三星，拿到爲 iPhone 代工芯片的機會。

交易完成後，張忠謀轉頭又去借了 70 億美元，爲蘋果建設數以百萬計的芯片產能。只不過這一次，這些投入不再像 “賭注”，因爲贏的概率已經被無限放大。

2017 年，台積電第一次在制程上超過英特爾。等到 2018 年台積電爲蘋果生產 7 納米芯片時，只用兩個多月就實現了六年前花 20 多個月才能實現的產能。“如果沒有蘋果的大量訂單，台積電 / 三星不太可能在先進芯片制造方面趕上英特爾。” 曾在英特爾、高通擔任研發高管的普什卡·拉納德（Pushkar Ranade）說。

現在更鮮有供應商會因爲商業因素對蘋果說不。新冠疫情以前，全球消費電子已經疲軟，只有前 10% 收入的人口消費受影響較小。隨着最大競爭對手華爲因爲非市場因素暫時退出手機競爭，iPhone 銷量連續增長，攬收更多份額。

根據市場研究機構 Counterpoint Research 向《晚點 LatePost》分享的數據，iPhone 佔全球智能手機銷量的份額已經從 2019 年的 13% 增長至 2022 年的 18%。該機構預計，今年全球智能手機市場 20% 的銷量和 49% 的銷售額屬於 iPhone。

芯片技術日漸逼進極限，但同樣的投資邏輯在更多地方出現

對於大多數用戶來說，手機中的芯片算力都是冗余的。這些年手機廠商想盡辦法創造需求來用上越來越先進的芯片。

“之前十年，我們面臨的問題是 ‘我們是否有足夠強的芯片實現雄心壯志’，現在問題變成了 ‘我們是否能夠更好地用好芯片’。” 已經當上蘋果首席運營官的傑夫·威廉姆斯（Jeff Williams）在 2017 年參加台積電活動時說。

他說蘋果並不擔心半導體行業會隨着性能冗余放緩的說法，而是認爲未來潛力巨大，“將會有越來越多的應用在本地設備上處理，這是保證響應能力、不犧牲隱私和安全情況下提供強大功能的最佳方式。”

威廉姆斯拿蘋果當時推出的拍照功能舉例，用戶按下快門，iPhone 拍下數百張照片，再利用芯片計算，給用戶一個結果。很多人因此以爲自己拍照時手更穩了。趕上人工智能逐漸引發的巨大關注，威廉姆斯認爲 “世界正處於一個轉折點”，借助設備上算力和人工智能的發展，將會真正改變世界。

爲了說服消費者繼續花錢購买計算性能更強的產品，蘋果主要展示了兩個功能：不聯網，本地進行 AI 運算；更好的遊戲畫面，包括實現曾經得遊戲主機和專用遊戲顯卡才能流暢運行的光线模擬。

不過蘋果沒有信心讓大多數 iPhone 用戶接受爲此掏更多錢。

今年蘋果只能給 iPhone 15 Pro 和 iPhone 15 Pro Max 裝上 3 納米芯片。相對便宜的 iPhone 15 和 15 Plus 在用去年的 4 納米芯片。而新款 Apple Watch 剛用上兩年前的技術。3000 元的電子表無法負擔最先進的芯片。

僅僅三年前，5 納米芯片剛量產，是最先進的芯片制造工藝。蘋果同年發布 iPhone 12 全系列手機、Mac 電腦和 iPad Pro 都用上了 5 納米芯片。只有 Apple Watch 還留在 2018 年量產的 7 納米工藝。

隨着制造難度增加，研發和生產更先進制程芯片的投入回報大爲降低，現在連蘋果也只用在利潤空間最豐厚的產品上。很難說消費者還愿意爲這一年一年的增長付出多少溢價——這決定了如此投入能持續多久。

消費主義在過去的 80 年裏重塑了我們的世界。硅谷剛成爲硅谷時，客戶明確而唯一，芯片只可能賣給登月和战爭計劃。現在全球先進制造的最大客戶都是消費者，從手機芯片，到汽車業的特斯拉和寧德時代，再到疫情下的生物制藥業。

新的技術和解決方案常在挑战和困難中誕生 —— 但誕生的驅動力往往又很簡單 —— 想有更好體驗的消費者，和勇於投資新技術的企業。

題圖：視覺中國

1957 年，人造物體第一次進入宇宙，繞着地球飛了三個星期。人類擡頭就能在夜幕裏看到一顆小小的閃光劃過天空，與神話裏的星宿並行。

這樣的壯舉跨越種族與意識形態，在全球各地激起了喜悅之情。但並不是我們可能猜想的那種爲人類壯舉所感動的勝利喜悅。根據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當年的觀察，人們的情緒更接近於一種等待多時的寬慰——科學終於追上了預期，“人類終於在擺脫地球這個囚籠的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

人們總是根據技術探索，快速調整着自己對世界的預期。當科幻作家的一樁暢想變成現實，往往是技術終於追上了人們的預期，或者用阿倫特的話說，“科技實現並肯定了人們的夢想既不瘋狂也不虛無。”

今天這樣的時候，多一點夢想是更好的。

這也是《晚點 LatePost》啓動 TECH TUESDAY 這個欄目的預期。我們希望在《晚點》日常關注的商業世界外，定期報道新的科學研究與技術進展。

這些可能關於一項前沿研究的進展、可能是對一個技術應用的觀察，也可能是對一些傑出技術、乃至一個時代的致敬。

這個欄目將從科學與技術的角度出發，記錄這個世界的多樣變化。在這個旅途中，希望讀者能和我們一起，對這個世界增加一分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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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iPhone “乏味” 的升級：蘋果的幾千億美元花在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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