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辭世後 天才譯者金曉宇的“獨行”人生

2023-07-15 18:50:51    編輯: robot
導讀   ■ 金曉宇的日常生活有條不紊,像一張嚴格執行的“表格”。   ■ 每天不到6點,金曉宇起牀洗漱,熱飯。7點步行一個小時,去離家三站路的市場买菜,再乘公交車返回。到家先洗菜,9點到10點半回臥室,...

  ■ 金曉宇的日常生活有條不紊,像一張嚴格執行的“表格”。

  ■ 每天不到6點,金曉宇起牀洗漱,熱飯。7點步行一個小時,去離家三站路的市場买菜,再乘公交車返回。到家先洗菜,9點到10點半回臥室,开啓他固定的翻譯時間。

  ■ 父親離世後,“表格”裏的做飯日程被提前了半個小時。上午10點半,他舀半杯米煮飯。喫完飯,他會聽半個小時廣播,再午休半小時,接下來又到了雷打不動的翻譯時間。下午5點半熱剩飯,最晚晚上8點前洗澡上牀,聽半個小時廣播就睡了。

  ■ 這是50多年來,金曉宇第一次獨自生活在這間60平方米的小房子裏。在母親離世不到兩年後,今年1月18日,父親也因病去世。金曉宇开始學着做飯,把米袋按日期順序排成一列,他計算菜錢、稿酬,靠着這樣的生活細節一點一點填補父親離世之後的心理落差。

  ■ 他形容自己像“苦行僧”,年輕時多舛的命運令他故步自封。兩年前,父親的一篇《我的天才兒子》將他“推出門外”,他开始不斷得到外界的認可。獨自生活的100多天裏,這一次,由他“主動走出門外”。

  成都商報-紅星新聞記者 羅丹妮

  攝影記者 王紅強

  “少年心性”

  已經50多歲的金曉宇,幾乎沒有白發,皮膚白皙,像30多歲的青年。他說話的方式、語調,青澀的微表情,更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記者進門不久,他從廚房裏端出一盤楊梅,一會兒又拿出三支巧克力味冰淇淋——他像小孩一樣,把自己愛喫的東西拿出來分享。

  他對身邊的事物也有着少年心性,不允許別人隨意入侵、打破。比如按部就班的日常作息,用完電腦後必須將鍵盤、鼠標歸還原位。還比如,他近期左眼視力有所下降,他認爲跟喫了某種治療躁鬱症的藥物“准脫不了幹系”。

  從上午10點开始,金曉宇就喫藥問題和社區黃書記展开了半個小時的辯論。“要不你減半顆?”極力勸說無果,黃書記妥協了,她深知精神疾病患者停藥的後果,遂向他分析導致視力模糊的多種可能。

  此事最終在詢問醫生後才作罷。金曉宇答應不減藥量,黃書記則囑咐社區的阿德師傅一天三次給金曉宇滴眼藥水。

  金曉宇十分珍視自己的眼睛,這是他翻譯的“窗戶”。

  金曉宇6歲那年,玩具手槍裏射出的一根針,正中他的右眼,不得已做了晶狀體摘除手術。此後,金曉宇便靠一只眼睛生活,過得小心翼翼,原本成績優異的他也因視力問題开始厭學。高中時,他又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躁鬱症)。這病後來導致他輟學,之後每年都會住院兩三次。

  母親曹女士總是在金曉宇成長的關鍵時刻做出重要決定。比如在1993年購置電腦,讓曉宇學習上網,而後安排自學考試,讓金曉宇去浙江圖書館借閱書籍。曉宇在六年的時間裏,自學了德語、日語、英語。又因爲母親答應校友的邀請,讓金曉宇开啓了人生的翻譯之路。

  金曉宇的父親金性勇曾打趣曹女士是“曹操後代,是家裏的战略規劃家”。“我爸爸表面上與她發生爭執,實際上大事都由媽媽決策,我爸實施。如果沒有這些,我想象不出來現在會是什么樣子。”金曉宇說。

  “死亡”與“獨行”

  今年1月18日,金曉宇的父親金性勇因病去世。3月,金曉宇經歷了最久的一次住院。

  金性勇離世前半個月,都有曉宇陪在身邊——他每天喫完午飯後,就會到醫院陪伴父親。父親走後,他答應了父親的最後一個愿望:捐獻遺體。其實,父親這個決定一开始遭到了金曉宇的強烈反對,還把父親籤字的資料撕了,後來金性勇背着他,又偷偷填寫了一份。

  父親去世沒多久,金曉宇舊病復發,住院近兩個月。出院後,金曉宇找到黃書記,表示想捐獻遺體。金曉宇表示,“如果他(父親)捐的話,我也同他一樣”。

  紅十字會工作人員表示,金曉宇捐獻遺體,意義非常重大。因爲曉宇還捐獻了他的腦組織,這對研究雙向情感障礙這類精神疾病有很大價值。

  母親的去世讓金曉宇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衝擊,而父親去世後,金曉宇則不得不直面一人獨行的課題。

  一开始金曉宇也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我想還是逐漸擺脫一些,總沉浸在其中並不好,想他也沒有用。”金曉宇說,就像母親離开後,父親很快就處理掉了母親的很多衣服。父親告訴他,有些事情不要沉浸其中,要積極前行。父親還告訴他,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不要過多地提及困難的事情,只要自己認爲對的,去做就行了。這在金曉宇看來,是一種難得的心態平衡,“所以爸爸會比較長壽”。

  金曉宇總擔心自己時間不夠用。“現在條件好了,年輕人學外語更快。所以,除了翻譯,只要有機會,我還要努力學習西班牙語。”金曉宇說。

  學習新語言可以讓金曉宇有盼頭;而表哥、堂哥、社區書記經常來看他,讓他有依靠。他把米袋按日期順序排成一列,“我的目標是,家裏的7袋米,每袋六七十斤,我想把這些米先喫完了”。

  “天才”與“苦行僧”

  金曉宇的房間不大,右側挨窗放着一張單人牀,左側是他的電腦桌和書架。書架上堆滿了字典、曾經就讀計算機專業時的相關書籍,以及他翻譯的作品原版。

  金曉宇的第一本譯作《船熱》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除了南大,翻譯界沒人知道金曉宇是誰,社會上沒人知道我兒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沒人知道這些書是一個躁鬱症患者翻譯的。”2022年1月17日,金曉宇的父親金性勇在這篇名爲《我的天才兒子》的自述中寫到。

  金曉宇形容自己的生活像苦行僧。他記得在翻譯《本雅明書信集》時,他准備了一本厚達800多頁的德漢小詞典,每天早上背一頁,復習6頁。背了兩年多,等詞典背完了,這本書也翻譯完了。

  一直對着電腦,脖子、背和眼睛痛得難受,金曉宇放松的方式就是“乘公交”。他有一張免費的公交卡,車子把他載到哪,如果感興趣他就下車遊玩。“有時坐公交車的一路上,感覺車窗外就像古代的山水畫一樣。”金曉宇說。

  或許金性勇也沒想到,那篇自述會激起那么大的反響。金曉宇被外界看到後,加入了浙江作協和翻譯出版社,生活圈往外擴大了一圈,社區還爲他成立了“曉宇譯角”。5月20日,他就和省市譯協的幾位前輩一起,參與了雙蕩弄社區的迎亞運英語學習活動,並作爲社區志愿者,向鄰居們分享了自己學外語的經驗。

  金曉宇手頭正在翻譯《印加文明》。“回來20天翻譯了40頁,馬上就可以結束了。”曉宇說,近期浙江文藝出版社又郵寄來了日本作家平野啓一郎的《葬送》。“我希望可以提高一點稿酬。”金曉宇希望除了按字計價的費用外,每印一本書最好可以給到他一點額外的收入。“如果按一塊錢一本,他賣出了百萬本,我就有個盼頭。”金曉宇頓了頓,“所以我還是比較俗的一個人。”父親去世後,少了一份固定收入,他也开始思考賺錢的問題,“能爭取的就盡量爭取一點”。

  金曉宇的錢主要花在“喫”上。如果到家附近的老年食堂喫,一頓要三四十塊錢。“自己做肯定便宜多了。比如一個素菜老年食堂要8塊多,我自己做的話沒幾塊錢,還可以喫兩頓。”

  所以曉宇會在過季時买5折的冰淇淋,會多逛幾個菜攤比對價格。他幾乎每頓飯都喫蝦,從未买過雞、鴨、魚的他曾爲“花了60塊錢买的老鴨沒肉”而發愁,結果別人告訴他,老鴨就是肉少,是用來燉湯的。靠着這些生活細節,他一點一點填補父親離世之後的心理落差,身上也慢慢沾染上了煙火氣。

  6月的一天,金曉宇收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給他郵來的兩本書,希望他讀完後如果覺得好,看是否能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這兩本書。金曉宇很开心,因爲父親生前視人民文學出版社爲出版業的最高殿堂,如果能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本書,“也算是達成了他對我事業上的憧憬”。

  “老貓”和“老耗子”

  隨着“天才譯者”被傳开,很多讀者將目光投向了金曉宇的譯作。大多數人看到的,是金曉宇成名後、媒體報道中的才華橫溢和命運多舛。

  但社區黃書記看到的,更多的是金曉宇與躁鬱症拉扯的三十幾年裏,金性勇默默的付出。

  金曉宇每年都會犯病,有時會出去招惹別人,金性勇總是跟在後面,向別人道歉、認錯。有時金性勇也會請社區出面協調,讓社區書記去跟別人說說好話,“我們道歉,愿意賠錢的”。

  起初金曉宇在情緒激動或壓力大時,不知道怎么尋找出口,“總是在家摔東西”。有一天,金曉宇突然意識到父母年紀大了,受不了這種壓力,“所以還是我出去避一避吧”。他拿起那張免費的公交卡,選擇出門散心。

  在黃書記看來,金性勇父子雙方可能缺乏溝通,存在一些小矛盾。

  有一次,曉宇一個人外出,沒帶手機。金性勇告訴黃書記曉宇走丟了。他們找了大半天都沒找到,很是着急。下午4點,曉宇自己回來了,黃書記問他幹什么去了,他說去看看墓地是否合適,想爲媽媽找塊墓地。

  爸爸很反對,父子倆大吵一架。“曉宇告訴我,作爲子女,他想把媽媽的後事安排好,但金性勇覺得不如把這筆錢省給曉宇。所以我覺得曉宇心裏更多地有父母,父親心裏更多的是曉宇。”

  給苦難留尊嚴,是知識分子的一種體面。曉宇媽媽臥牀的三年裏,金性勇一手承擔着照顧妻子的任務。晚上每隔兩個小時,金性勇就要給她翻次身,幾乎沒睡過整覺,但白天還要繼續做飯、洗衣、照看曉宇。黃書記曾詢問是否要幫忙找個護工,金性勇表示自己照顧起來更好。

  金性勇在住院前兩天還在做飯,曉宇讓他請保姆,或者去養老院,他不愿意,還提出要花10萬元裝修房子,要給曉宇找個媳婦。

  金性勇在世時,從未向黃書記提過生活上的困難;金曉宇出名後,很多人要給他捐款捐物,金性勇也一直拒絕。他還告訴黃書記,社區裏如果誰有困難,他還可以把家裏的糧食拿出來幫助別人。

  媽媽生肖屬虎,爸爸和曉宇都屬鼠。早幾年,媽媽臥牀後,“瘦成皮包骨”,曉宇一直親暱地叫她“老貓”。曉宇說,在“老貓”最後的時光裏,還好有兩只“老鼠”陪着她。

  最近一年,曉宇發覺爸爸越來越像一只“老耗子”,但他從來不敢叫爸爸“老耗子”。離別之際,金曉宇第一次摸了爸爸的腦袋,也是最後一次,“老耗子”在金曉宇眼前一點一點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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