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穿上L碼

2023-05-31 18:50:52    編輯: robot
導讀  在銀川一家醫院,市民在觀看防治肥胖的科普宣傳展板。楊迪 攝/視覺中國   藺宏偉在進行切胃減重手術。這樣的手術他每年會完成300多台。受訪者供圖   在一個中小學超重學生健康夏令營裏,孩子們在做仰...

 在銀川一家醫院,市民在觀看防治肥胖的科普宣傳展板。楊迪 攝/視覺中國

  藺宏偉在進行切胃減重手術。這樣的手術他每年會完成300多台。受訪者供圖

  在一個中小學超重學生健康夏令營裏,孩子們在做仰臥起坐。何海兒 攝/視覺中國

  在已有的34年人生裏,高暢沒和“胖”字分开過。她出生時4.3公斤算是個胖丫頭;從小學到大學,又一直是班裏“最胖的那個女同學”。因爲體重一直穩定增長,高暢形容自己是“細水長流式肥胖”。

  到今年4月中旬走進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肥胖與代謝病中心時,身高167釐米的高暢體重已有110公斤。

  1997年,世界衛生組織(WHO)在日內瓦召开了首屆全球肥胖大會,明確指出“肥胖本身就是一種疾病”,並正式給予肥胖獨立的疾病編碼——278.00號。

  不同於當今社會隨處可見的爲了美而時刻叫嚷着 “減肥”的男男女女,對高暢和她的病友來說,減肥是爲了买到穿得下的衣服,爲了治病,爲了健康地活着。

  在嘗試多種方法均告失敗後,一些肥胖症患者決定切掉自己的一部分胃。

  管不住嘴 邁不开腿

  高暢是和弟弟高明一起從東北的家到北京找藺宏偉做手術的,後者是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肥胖與代謝病中心(以下簡稱“肥胖與代謝病中心”)的主任。

  與姐姐一樣,高明也是從小胖到大。初次問診時,他的體重爲145公斤。藺宏偉說,高家姐弟這種情況,表明他們體內很可能攜帶了家族遺傳的肥胖基因。

  肥胖是一種多種原因相互作用引起的慢性代謝性疾病,除了遺傳因素,環境因素、內分泌調節異常等都可能讓人體重失控。

  趙一鳴的家裏人都不胖,他自己剛從部隊轉業時體重在75公斤左右,身體質量指數(BMI)也處於正常範圍。到公司上班後,因爲熬夜多、宵夜多、應酬多,十幾年時間裏身高173釐米的趙一鳴體重幾乎翻了倍,達到130公斤。

  北京人盧陽是典型的“北方大漢”。過去,用近180釐米的身高“搭配”120公斤的體重,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胖。身邊有朋友比自己重了20公斤,盧陽不時還拿人家开幾句玩笑。

  2016年,盧陽的父親查出患有晚期直腸癌。那段時間,盧陽一邊要不停地跑醫院,一邊要接手家裏一直由父親經營的熟食店。重壓之下,他“像吹氣球一樣胖了起來”,體重直逼150公斤。

  不同的肥胖症患者或許發胖契機各有不同,不過這個群體有一個高度相似點:他們都很愛喫。有人把油炸和膨化食品當飯喫,有人把碳酸飲料當水喝,有人白天不正常進食,到了晚上一頓消夜能喫三餐的量……

  切胃手術前的准備階段,患者會被告知要控制飲食,少喫油膩的食物。但肥胖與代謝病中心醫生黃楨雅發現,有的外地患者一辦完住院手續就开始打聽北京有哪些“必喫美食”;有的患者以很快要與大喫大喝說再見爲由,在術前報復性喫喝。高暢姐弟出發到北京前,父親還特意給他們做了一頓紅燒肉餞行。

  有位患者手術前夜偷偷喫了兩份肯德基套餐。第二天在手術台上,藺宏偉發現他的胃裏塞滿了未消化的雞肉和面包。

  2016年,權威醫學期刊《柳葉刀》發布了一組數據,我國肥胖人群共有9000萬,其中,1200萬屬於重度肥胖,中國因此成爲全球“胖子”最多的國家。《中國居民營養與慢性病狀況報告(2020年)》顯示,我國有超過一半的成年居民超重或肥胖。

  沒有人真的愿意當個胖子。爲了瘦一些,24歲的陶然把包括按摩、針灸、喫減肥藥等在內的幾乎所有方法都試過了。光是減肥藥,她就喫過近10種。這些藥普遍副作用明顯,有的讓她心慌有的讓她想吐,有的還導致她很長時間裏月經失調。

  後來,陶然花6800元報了個爲期一個月封閉式管理的減肥訓練營。然而練到第20天,陶然扭傷了腳。不僅訓練被迫中斷,此後近3個月她都難以正常走路。

  當一個人胖到一定程度,一般人採用的運動減肥方法就不適用了。藺宏偉記得,有一位患者住得離醫院很近,手術前他的體重超過160公斤,從家到門診大樓300米的路程,他要停下來休息兩三次才能走完。

  管住嘴,邁开腿,對有些人來說難度系數實在太高了。

  “你能跳繩嗎?”

  陶然的工作需要穿工服,但和同事站在一起,她的衣服明顯有些不一樣。

  因爲太胖,由公司統一定制的套裝中的最大碼對陶然來說都太小了,她只能在網上找店鋪比照着款式和顏色自行“仿制”,“和原版總有些差別”。爲了讓自己穿着舒服點,陶然還把工服的褲裝改成了裙裝。

  事實上,一年四季陶然都只穿裙子,因爲很難买到能把自己的雙腿“裝下”的女裝褲子。就算有,走路時間稍長一點,她的大腿就可能被面料磨破。

  肥胖帶來的尷尬還有很多。去年一年,陶然在公司坐壞了5個凳子,她不得不自己花300多元买了一把更結實的“專用椅”。趙一鳴有一次乘飛機,安全帶拉到最長還是扣不上,最後是空乘人員找來延長帶幫他解了圍。

  幾年前,體重近100公斤的周珊差點因爲胖“失去”媽媽的身份。當時,周珊兒子豆豆就讀的小學舉辦運動會,邀請家長一起參與。結果豆豆找到小區裏相熟的阿姨謊稱周珊出差了,請阿姨假扮“媽媽”陪他參加運動會。

  事情被周珊知道後,豆豆一开始給出的解釋是“媽媽你太忙了”。追問之下,孩子突然小聲地問了一句:“去了運動會,你能跳繩嗎?”

  在“瘦即是美”的觀念影響下,社會對胖人的包容度顯得十分有限。大部分到肥胖與代謝病中心問診的肥胖症患者,都有過被人用異樣的眼神注視的經歷。

  陶然曾和朋友一起去一家花店應聘,朋友先面試並順利被錄用,輪到陶然時,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我們只招一個人”。但陶然記得很清楚,招聘啓事上明明寫着“數名店員”。

  後來,陶然找到了一份窗口服務工作。有好幾次,被自動叫號機分配的客戶一看到櫃台後的陶然,就下意識地放慢腳步四下張望。陶然知道,他們是在看有沒有可能去別的窗口辦業務。

  陶然的微信頭像是一位在海邊跳躍的胖女孩,她說這很像她自己。拋开體型不說,陶然的五官稱得上端莊漂亮,但這幾年她拒絕了所有親朋好友要幫她介紹男朋友的好意。“誰會喜歡像我這么胖的人呢?”陶然用一種發自內心的口吻問道。

  長期與肥胖症患者接觸,藺宏偉觀察到不少人的心理狀態都因爲胖出現了異常。有人入院時吵着要住單間,因爲不想讓醫護之外的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樣子。有人外出散步必須等到天黑。有人幹脆長時間不出門,必須外出時就像做賊,先讓家人到樓道把風,趁沒人時乘電梯到地庫,鑽進車裏關門就走。

  趙一鳴覺得,再強大的心理素質也難以扛住體重計上不斷增長的數字。在職場,趙一鳴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可年過45歲,他卻還只是個部門副主任。公司實行競聘上崗制度,因爲肥胖引起的對自己外在形象的自卑,多年來趙一鳴始終沒有勇氣報名競爭更高的職位。

  難以承受之重

  高暢睡覺打鼾。結婚那晚,第一次躺在她身邊的丈夫輾轉難眠。不是因爲鼾聲太大,而是在打鼾的間歇,高暢不時會有幾秒鐘暫停呼吸。“早上醒來,他說一整晚都害怕我‘抽過去’。”

  夫妻倆以爲是牀墊或睡覺姿勢不合適惹的禍,一番折騰後,高暢的狀況有所緩解但始終沒有消失。直到後來爲切胃手術做功課時,她才知道自己這是阻塞性睡眠呼吸暫停低通氣綜合徵。誘因很簡單:肥胖。

  減重手術前很長一段時間,周珊總覺得頭暈、犯困,爲此她住院做了一次全身體檢。其中睡眠監測結果顯示:在9小時52分鐘的睡眠時間裏,周珊一共出現了11次總時長達5分鐘的呼吸暫停。由此導致的夜間大腦低氧是她白天昏沉的主要原因。

  睡眠呼吸暫停是大多數肥胖症患者的通病,長此以往可能引起高血壓、冠心病等一系列並發症,極端情況下會導致夜間猝死。然而當黃楨雅和同事建議患者睡覺時佩戴呼吸機改善夜間低氧狀況時,卻常被誤認爲是在“搞推銷”。“不少病人覺得呼吸暫停除了影響枕邊人休息,似乎沒什么大礙。”黃楨雅說。

  這就像肥胖給人的感覺,看起來溫和無害。一开始它只是有損“顏值”,接着影響到體力和活力,到最後人們才發現這是誘發全身疾病的重要危險因素。住院檢查那次,周珊查出了二型糖尿病、高血脂、跟腱炎等大大小小7種疾病,其中大多數與肥胖有關。

  盧陽是個80後,可嚴重超標的體重讓他早早有了高血壓,大腦還有兩根血管堵塞。不過這些都不是最嚴重的。超負荷的運轉損害了盧陽的心髒健康,他有嚴重的房顫病史。在心髒內科,射血分數是反映心髒功能的重要指標。情況最糟糕時,盧陽的射血分數只有21%,遠低於50%的正常值下限。按醫生當時的說法,射血分數再低一點,盧陽的心髒就“沒法用了”。

  見過了大量受各種疾病困擾的患者,在藺宏偉看來,肥胖就像一個幕後主使,一旦被它盯上了,常見的心腦血管疾病、腎髒疾病、糖尿病、腫瘤甚至猝死都會找上門來。

  這種情況下,減肥的目的就變得極其現實:爲了治病,甚至爲了活着。

  然而,讓很多肥胖症患者陷入絕望的,是他們使出渾身解數後依然無法消滅身上超量的脂肪。陶然在90公斤時开始有意減肥,可每次減掉十多公斤後,只要稍一怠慢,瘦掉的重量就會加倍奉還。如此循環幾年後,陶然的體重攀升到了150公斤。

  對此,藺宏偉解釋說,每個人都有一個“體脂調定點”,這個點一旦長期處於高位就很難降低。“人體是一個高度發達、精密又自我平衡的系統。”藺宏偉說,當短期減肥讓體重降低後,內分泌系統便會向大腦發出“面臨飢荒狀態”的警告,從而刺激神經報復性進食,造成“越減越胖”的現象。

  當身體已把肥胖當作常態,人們不得不尋求更強的外力來破局,比如切胃減重手術。

  “香蕉胃”

  肥胖與代謝病中心裏,有加大的病號服和加長的血壓計袖帶,也有上限更高的體重計。但在趙一鳴看來,那裏最不一樣的是氛圍,“有一種不同於其他科室的輕松”。這一來是因爲大部分患者抱着減重後开啓新生活的期待;二來,那裏也是少有的肥胖人群不會被指指點點的公共場合——畢竟大家都同病相憐。

  從流程來看,切胃減重手術不算復雜。藺宏偉會在患者的肚臍內打一個直徑2~3釐米的小孔,通過小孔將手術器械伸進體內,借助腹腔鏡,沿着胃大彎的走行方向,切除掉一部分胃,剩余部分經縫合後形成一個細長如香蕉的“新胃”。

  和人們想象的一樣,這一手術主要通過縮小胃的容積來減少患者進食量,從而減輕體重。

  胃當然不是想切就能切的。身體質量指數(BMI)是國際公認的胖瘦狀況評判標准。在我國,BMI大於28時即被認爲屬於“肥胖”。藺宏偉介紹,根據《中國肥胖及2型糖尿病外科治療指南(2019版)》,明確當患者BMI指數超過37.5時,建議積極做減重手術;指數介於32.5和37.5之間,推薦進行手術;介於27.5和32.5之間並存在肥胖相關並發症,可以考慮手術治療。

  不過,有的人就算BMI已經“爆棚”,想要接受手術卻還有不少關卡要過。從短視頻平台知道了切胃減重手術的存在後,BMI超過47的盧陽抱着很大的希望走進了藺宏偉的診室。然而經過檢查,他被告知心髒指標不符合要求暫時無法手術。

  肥胖導致了心髒問題,心髒問題又反過來阻礙減重手術。感覺 “被判了死刑”的盧陽有些泄氣。此後兩個月,藺宏偉幾次主動給他打電話詢問他是否着手治療心髒疾病,盧陽都以“太忙”爲由推脫敷衍。

  高暢的弟弟高明也沒能按計劃和姐姐一起手術。由於腹部高壓導致手術空間不足,藺宏偉建議他先一定幅度減重後再來復診。

  高明的情況並不罕見,藺宏偉遇到的最重量級的患者體重達到220公斤,在花兩個月減掉25公斤後,他的腹腔才給手術器械騰出了足夠的“活動”空間。

  有人該做手術做不了,有人不該做手術卻惦記上了切胃。在門診,黃楨雅經常遇到一看體重就在標准範圍內的人掛號問診。“在一些人眼裏,切胃減重手術成了他們擁有馬甲线、A4腰的捷徑。”黃楨雅說,對於這些“胖在心上”的人,肥胖與代謝病中心會一律勸返。

  隨着越來越多的肥胖症患者有了切胃減重的需求,如今全國不少醫院都开展了相關服務。每年經藺宏偉之手獲得“香蕉胃”的患者就有300余位。盡管如此,他依然反復強調這是一種高風險、高難度的手術,而且和許多疾病一樣,手術只是治療過程的一個環節。在肥胖與代謝病中心,術前調理和術後管理都影響着患者減重的成敗。

  比如,按照要求,手術後第一個月,患者每天只能攝入一定量的液體,第二個月才可以進食軟爛的食物。在這個過程中,醫生不僅要隨時了解患者的身體狀況,還要反復叮囑他們不可偷嘴。“如果飲食不當,‘香蕉胃’可能被撐破,進而造成感染性休克,甚至威脅生命。”藺宏偉說。

  高暢的“流食期”剛結束不久。回憶起那時候的情景,她直言只能喝水的日子太難熬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會愿意做這樣的選擇?”

  與身體的鬥爭

  門診後的第三個月,盧陽又一次接到了藺宏偉的電話,“這樣下去,你以前的生命是按天算,之後就得按秒算了。”

  這句話讓盧陽終於下定決心面對自己身體的困境。在經過前期減重和接受房顫消融術後,去年底,他再次找到藺宏偉,順利完成了切胃減重手術。

  藺宏偉的辦公室並不大,地上擺着的那組槓鈴因此很顯眼。他說這既可以讓自己隨時舉鐵鍛煉,也能提醒來訪的肥胖症患者:減重必須靠自己。

  張淞華是肥胖與代謝病中心的個案管理師。在對手術病人長期追蹤回訪的過程中,不時有患者向她抱怨自己喫得不多卻瘦得不好。張淞華一細問,發現對方正餐確實喫得少,零食和碳酸飲料卻早回到了術前水平。

  時間長了,張淞華已經能准確判斷患者語氣背後的意思,“但凡回答問題時打哈哈或者含糊其詞的,基本都沒管住嘴。”

  讓消耗大於攝入,是所有減重方法的共同原理,切胃減重手術也不例外。在臨牀上,切胃後復胖的案例並不罕見。藺宏偉說,手術爲肥胖症患者提供了減重的有利條件,但能不能瘦下來,還要看病人是否能借着這個機會養成良好的飲食和生活習慣。

  手術後的一個假日,高暢陪家人外出喫飯。當燒烤端上桌時,高暢突然發現,面對過去最愛的食物,自己好像“一點兒都不饞了”。

  “這是一場與身體慣性的鬥爭。”2020年,周珊接受了切胃減重手術。因爲謹遵醫囑,她不僅恢復良好,曾經見到食物就忍不住想狼吞虎咽的本能也消失了。與過分的食欲一起離开的,還有體檢報告單上的諸多紅色箭頭——手術後不久,周珊的二型糖尿病、高血脂等疾病都相繼“自愈”。

  當然,最大的變化是在外形上。從接近100公斤減到55公斤,周珊的衣服尺碼也從6XL“減”到了L,曾經被脂肪遮掩的眉目得以重見天日。有一天,周珊去學校接豆豆。回家路上,曾經滿小區“借媽媽”的男孩像宣布新聞一樣告訴她:“我的同學覺得你是班裏最好看的媽媽。”

  有意思的是,在肥胖與代謝病中心,醫生們通常會建議患者術後不要急於購买新衣服,而是借助曾經的超級大碼服裝來感受身體的變化。據藺宏偉介紹,正常情況下,手術患者可以減掉60%的多余體重。他以實際體重115公斤、理想體重65公斤的病人舉例,“多余體重50公斤,如果最終能減掉30公斤,即爲手術達標。”

  術後半年多,盧陽的體重從150公斤降至90公斤。甩掉了“相當於一個正常人體重”的重負後,他的身體和心理輕松了許多。“女兒說我連脾氣都比以前好了。”

  肥胖時,盧陽一家出遊,因爲走不動路,他總是那個在酒店或遊客中心等待的人,一些本該由父親陪孩子體驗的刺激的遊樂項目他也難以勝任。現在,盧陽有一個正在實施中的計劃:他要帶着女兒玩遍遊樂園。那些經歷是孩子欠缺的,同樣也是他自己欠缺的。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除藺宏偉、黃楨雅、張淞華外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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