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下午3點的長沙五一廣場，已是人山人海。
五一廣場地鐵裏的商城裏，已是“行路難”。
下午4點，小喫黑色經典門前已經排起長隊。
對於無數生活在其中或者旅途經過這裏的人來說，長沙是什么模樣？
橘子洲頭絢爛綺麗的煙花打破天際的單調；岳麓山下無數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高喊青春無價，收拾行裝正出發；五一廣場人潮湧動就像清透的風，歡笑聲不絕於耳；坡子街上，食物的香氣慢慢浸潤入鼻，滿滿的煙火氣，也隨之盈滿內心……
溫暖的新城市文化吸引無數青年流連駐足。今年4月，在已公布的城市常住人口增量中，長沙以18萬的增長數據位列第一，超過西安、杭州。此前的2019-2021年，長沙新增常住人口連續排列全國省會第三。
著名電影導演監制陳可辛、張冀爲之深深吸引，力邀廖凡、張藝興等人參演電影《長沙夜生活》，將活色生香、熱辣滾燙的長沙風貌展現得淋漓盡致。
從北京回到長沙工作的制藥專業大學生吳愛松入職了一家正在崛起的快消類企業。他認爲，“它（長沙）雖然沒有大都市的繁華，卻有濃厚的生活化氣息，尤其是對年輕人的包容感”。
近年來，長沙湧現出一批輻射全國的新消費品牌和20多家新消費上市後備企業，成爲國內獨具特色的創新策源地，約10萬青年加入其中，努力在都市裏找尋自己的坐標。
選一個最小的名字，裝最大的夢想
城市的煙火是年輕人的心之所向，也成了長沙獨有的青年發展路徑。
張志雄素來早起，每當長沙的晨風吹過，他便有一種溫暖的感覺。這是驅動他從安徽合肥回到長沙創業的最初動力。
2008年，國防科技大學畢業的張志雄在湖南一家事業單位做信息安全測評。“每天上下班，晚上打麻將，日子渾渾噩噩”。後來20多歲的他果斷辭職，遠赴合肥做了一家品牌奶茶的省級加盟商。
那家由電影《地下鐵》而萌生的奶茶因其浪漫因素，很受學生喜歡，在安徽很快做到100家店。
在安徽農業大學讀書的吳畏偶然走進了校門外那個10個平方米的奶茶店，成爲一名兼職員工。彼時，她剛結束3個月的養雞實習，對將來考研還是工作舉棋不定，而可以免費品嘗美味奶茶，再每月賺些生活費，讓她頗爲心動。
“我幹得很起勁兒，就覺得好玩，也很新鮮。”吳畏回憶當年抉擇時一臉笑容。
勤於創新的張志雄研發了很多新的產品，吳畏給其“編輯”成一個“戀戀筆記本”套餐，銷售很火，由此被提攜到辦公文員的崗位。
兩年兼職工作讓吳畏對於這一行業有了依賴感，然而教了一輩子書的父母非常瞧不上賣奶茶的工作，期望女兒能當老師或者去大企業做財會。
吳畏說，臨到畢業時，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壓力讓她拿不定主意，便鼓起勇氣對老板張志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這么優秀，要不你提拔我做個主管和經理之類的，我好和父母說留下來工作？”
張志雄的回復讓她錯愕，“他想了很久說，可能這個品牌不長久，出去闖一下，對你來說會更好”。
“明明公司生意紅火，老板怎么會說不好？”一頭霧水的吳畏收拾行李去北京求職。
不久，吳畏再次接到張志雄的邀請——那個曾开了上千家的奶茶店垮了，他想回長沙創業，可以給吳畏一個經理的角色。備感开心的吳畏二話不說拖着行李箱從北京來到長沙。此後數年，一個專做新鮮水果飲品的品牌“果呀呀”成爲長沙青年矚目的新品。
張志雄說，諸如微軟小米這樣的大公司，名號都是比較小的，取名“果呀呀”有效仿之意。在自己的門店裏，裝着他人生最大的夢想。
“果呀呀”第一家門店开在天心區長郡中學附近。它的對面是另一家奶茶店——後來紅遍大江南北的茶顏悅色，當時也在此悄然生根。
雖然和茶顏悅色的老板呂良不認識，但張志雄還是在朋友圈爲“對手”點贊，表示很看好。
江湖名號“小蔥老師”的呂良大學畢業後曾在一家電影院就職，後轉行繪制廣告畫。21世紀初，長沙餐飲娛樂業蓬勃發展，一些酒樓餐館更注重整體形象設計。勤快能幹的呂良也开始得到一些餐飲老板的賞識，將其帶入了餐飲業，從“魔味鬼爪”的店長到自辦台灣奶茶店，這位愛聽周傑倫的歌、喜歡方文山的詞的青年，最終創立中茶西做的“茶顏悅色”。
幾經坎坷。爲了摸索管理經驗，他的妻子“小麥”還專門到知名餐飲企業偷偷任職過一段時間。
初來長沙做管理的吳畏也有類似經歷。一次工作爭吵，讓她失去了一個很優秀的店長。“當時就一下子覺得很失敗，冷靜下來就跟老板講，我當不了這個經理，得去充電。”
在星巴克，她“偷學”一年，認真揣摩優秀公司的管理細節。工作8個小時之外，她拖着疲倦的身體，還得到自家公司履職。直到知曉要被星巴克提拔後，她才誠懇地和店長道歉離开。
這一經歷讓“果呀呀”後來作了決定：公司40多家門店招聘時，20%的崗位留給兼職者，尤其是大學生。“員工可能是最初的學生顧客，再到兼職。畢業時留下來，可能就能管理一個門店。”目前已是公司股東的吳畏說，市場營銷書本上多是寬泛的理論，諸如當領導如何管理好店長，當店長如何管理好員工，做員工如何能夠設計新的方案去吸引顧客等實踐問題，才是學生最重要的能力鍛煉。
這些年來，“果呀呀”大批骨幹都是這樣招募成長起來的。
“社會的烏托邦”，一起共事和發展
共同話題和興趣，是衆多在這些知名企業就業青年的選擇標識。從合肥來長沙的吳畏因爲“那種特別好玩的生活感”，力薦弟弟妹妹來到長沙讀大學。茶顏悅色運營主管波哥格外珍惜“從肯德基到盒馬鮮生到茶顏”那一路喫來的就業歷程。
波哥其實是個女孩，但大大咧咧、敢作敢當的風格，讓王波贏得了這個霸氣的名號。她曾在湖南農業大學食品科學專業就讀。“上實驗課有幾千種添加劑，我們做板鴨做甜酒等等，培養了我對於喫的愛好。”
大學期間，在“騎個電動車可以全部走完的長沙”，陋巷尾閭間尋找本土名喫的經歷，也成爲她和同事的談資。她畢業後加入了肯德基。一上一個月的晚班，一群20歲左右的年輕人，凌晨出發趕往最知名的夜市，一路聊一路喫一路逛，成了最難忘的歲月。
提職後數年，她跳槽去了一家台企餐飲的上海分公司。薪酬翻番卻沒讓她堅持幹下去，除了通勤辛苦，更重要的原因是飲食不適應。隨後進入盒馬鮮生。
忙着殺螃蟹手撕多寶魚的王波領悟到了互聯網科技對餐飲管理的提升：“一條魚從水裏面到進廚房，在哪個鍋哪個竈，最後到了哪個菜盤子，全鏈路它都有追蹤。”在每日試新菜喫海鮮的甜蜜生活中，她也告別原來纖瘦的身材。
擔負全國稽核工作的她多半時間都在出差，回長沙後，一份奶茶和家樓下的米粉，是其最愛。
因此，當獵頭告知茶顏悅色在招運營管理人員時，她忙不迭答應了這份“美差”。
擴張期的茶顏讓王波找到了足夠的興奮點：在最熱的商圈做着長沙最熱的生意。他們花了近一年時間梳理清楚整個架構後瘋狂招人开店，900多位志趣相投的姑娘小夥加盟其中。
2020年年初，突如其來的疫情讓沸騰的餐飲業遭遇寒冬，卻也讓人看到溫暖。得知疫情讓醫院不堪重負後，茶顏悅色組織在家休息的員工爲醫院送奶茶和價值100萬元的物資。“凌晨3點就來了一堆人在店門口等着洗制冰機，然後戴着不知有用沒用的肺寶驅車到一家家醫院送奶茶和物資。”王波回憶，大家一邊很害怕一邊互相鼓勵，後來還通過順豐冷鏈將奶茶和物資送到了武漢的援鄂醫療隊。
王波說，這些沒結婚的年輕人都喜歡熱熱鬧鬧的工作生活，互相幫忙，愿意替別人的事情操心。所有人都在朝着一個方向在做事情，這是她在原來的多家企業裏沒有的感覺。
曾就職於私募、在法國創過業的段楚亦是衝着那份共同理想來到了三頓半咖啡公司。那時，這個頗受都市青年喜歡的品牌遠沒有到年銷售近十億元的尖峰時刻。
低調的公司創始人吳駿平素愛穿球鞋和牛仔褲，如同鄰家大男孩一般。他曾在全國最知名的廣告公司工作，後回長沙开了一家“92號咖啡”。一起和他回來开店創業的還有當年的高中、大學同學，幾個年輕人立志以咖啡爲場景，在這一賽道上創造奇跡。
團隊人員鐘情於環保，2019年面向用戶發起了“返航計劃”，回收喝完的咖啡空罐。這個項目備受段楚的喜愛。努力運作之下，4年間參與人數已經達到數十萬，覆蓋了70座城市數百家精品咖啡館。
重慶女孩劉慧妍在英國讀碩士時，從天貓商城买到了三頓半咖啡。在海外念書的她第一次喝到中國咖啡，讓她心生溫暖，畢業回國就應聘入職了三頓半。如今，她的主要工作是聯系全世界最優秀的精品咖啡館同業合作，把中國的咖啡帶向世界。“目前，已與6個國家的頂級咖啡館和國內的優秀咖啡館建立了同業合作。這是一份很酷的工作。”
創業的路並不是一帆風順。這幫年輕人夜以繼日地投入研發，各種招數迭出，先後賣過掛耳包、咖啡器具、咖啡豆、冷萃包，甚至做過烘焙和烹飪器具，可始終不溫不火。直到2017年，團隊潛心研發出了更便捷同時還能更好還原現磨風味的超即溶咖啡。
2018年的上海國際咖啡節上，該品類引起了轟動，當年三頓半就在天貓上獲得了咖啡品牌銷量第一的好成績。
團長沙市委書記劉林志觀察到當地新經濟群體的一個特有的“聚合”現象：黃興路步行街是長沙幾乎所有新消費品牌發源地。這些企業的青年帶頭人從不敵視對手，而是互相幫襯。茶顏悅色老板投巨資入股果呀呀，吳駿和呂良共同开了品牌聯名店，設在長沙年輕人最喜歡的區域。果呀呀的吳畏與零食很忙、黑色經典的老總熟諳，而托舉了鹽津鋪子的零食很忙老總晏周想找品牌總監時，則向文和友老板求推薦。甚至，這些企業的股東或中層买房，都要在一起抱團……
一位業內的資深人士將這一現象視作“社會的烏托邦”，這個圈子不排斥新來者，愿意一起共事和發展。
耿直boy們構築的世界：溫暖而不世故
零食很忙的創始人晏周認爲，有幸福感的城市對於年輕人極具吸引力，年輕人包容性更強，也讓新的消費品牌更容易“冒頭”。
已在全國开設2000家門店、年銷售過60億元的晏周做過7年多的地產銷售。地產調控後，他和幾個同事开始創業。
定位於普通大衆需求的社區零食集合店，沒有受到3年疫情的影響。從2019年年底到2022年，其門店數擴張了8倍，就業近萬人。其企業文化裏最核心的是廉潔、不世故、不官僚。
與一衆新經濟創業者諳熟的一位業內人士指出，長沙新消費體的創始人多是“直男風格”，重內功輕形式，在整個供應鏈的打造、門店標准化管理上各有千秋。
零食很忙品牌總監曹朦對此有深刻體會：老板似乎“社恐”，從不接受採訪，精力向內抓管理。
“企業的廉潔貫穿到各個部門的工作當中。”曹朦舉例，有加盟商爲了門店开設提着10萬元現金去找公司招商專員“求方便”，廠家求合作的絡繹不絕，但公司必須按照標准去嚴選。“放松了這根弦，就不會給消費者帶來最好的產品體驗，企業就會在競爭中落於下風。”
據悉，該公司門店經營中心，有200多人到門店進行標准化的評分，以決定對加盟商的獎懲。不允許接受對方一瓶水一根煙。而公司內，則重視簡化層級，員工進老總辦公室可以無須敲門。
“它是非常不內卷的企業。老板不提倡加班，要加班還得打申請說原因。因此很受青年歡迎。”曹朦說。
果呀呀、茶顏悅色等企業創始人亦認爲簡單的人際關系、溫暖的企業環境是發展所必須。多家企業對員工买房給予數萬元補貼，中層多有公司股份。甚至有的員工孩子出生後，每月都有保姆津貼。
今年26歲的小煜在湖南一師讀書時到“果呀呀”兼職，做到了經理崗位。入職後，她發現大家都在一個超大辦公室幹活，創始人坐在自己對面。
“老板像師傅帶徒弟一樣一點點教，合門頭算租金看合同。即使犯錯也不會被放棄，他們會跟你一起復盤，讓你很有安全感。”小煜說，她常和行業外的同學聊天時談到工作環境的幸福：會感覺自己像是沒有被社會“毒打”的小朋友。這樣的感受，讓她畢業後克服各種困難留在了這個理想之地。
對長沙新經濟現象一直關注的湖南社科院研究員鄭自立認爲，市場效益與新經濟發展的模式息息相關。信息時代到來後，互聯網迅速發展驅使新經濟的管理模式日趨扁平化，以及時掌握市場信息作出相應的最優決策。長沙新崛起的這些經濟體形成一種特有商業生態，彼此能和諧共處，也與其所處的行業分類環節相關。企業相互之間進行引流、協作，其合作的需求比競爭的需求更多。中小企業要成長得快，可能更講究合作。它們與國外先進管理理念接軌相當快，這些值得所有經營者學習借鑑。
鄭自立指出，這些就業體量巨大的新企業完全靠自身能力在市場競爭中生存，容易“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政府應加大對其發展的支持，更進一步優化經濟環境。
變化比夢想更快來臨
晏周認爲，實體是一步步做出來的，夢想會隨着企業規模和階段的變化而變化。
他敏銳地感覺到，員工價值觀與創業初期人員的不同：年輕人愿意來，以前可能會覺得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或者薪酬可觀。但今天的他們會覺得哪裏好喫好休闲、哪裏關系好相處晉升快才是重點。“核心是，他們更關注自主意識的選擇。”
陸智是其中典型一員。從搬運崗位到持股的中層骨幹，他只用了3年。
2014年從岳陽來長沙，在一個專科學校學習土木工程後，他來到零食很忙。“我入職時是在倉庫做搬運工，月薪近4000元。”陸智稱，剛开始並沒有覺得會在這裏工作很久，是抱着喫點苦學本事的心態而來。彼時的公司只有十幾家店，他們每天從早忙到晚，生活簡單充實。
一年之後，他被調去做新店指導工作，被逼着去學習去與人交流，幫助加盟商开店。又磨煉一年多，他已升爲主管，負責員工的訓練指導。
曹朦說，公司青年成長之快也讓她感到驚訝：一波98後、00後小夥子，從倉庫的搬貨員、門店的理貨員开始，數年間做到經理級別，已經成爲企業的中堅力量。
“果呀呀”的何沛有着更快的晉升速度。就讀於湖南大衆傳媒學商務英語專業的她，切了一個月的芒果後，被安排鍛煉做店長，學習排班、協調人力和訂貨管理。“大學學費全是自己兼職掙的。”她說，很快自己就成了大店長，又過一年多，已是200多名員工的“頭領”。
茶顏悅色的波哥聲稱，自己最怕被老板喊過去談加薪的事，“他們加得很猛，但我求他們別再加了，更多的責任我怕擔不起。”她說，管理幾百人的隊伍，拿着讓人豔羨的收入，享受着工作裏的樂趣，“我覺得這是人生很難遇到的平台。”
16歲就來長沙打工的文寄亮沒有波哥那么高的收入，但他對自己的今天極爲滿意。
學做過美發、食品銷售員、幹過收廢品的文寄亮是因爲業務才與茶顏悅色“接上了頭”。“我收廢品時發現它的門店總有很多紙盒可以收件，久而久之就發現他們的人很好，時常還會給我送杯奶茶喝。”他由此動了心。
第一次拿到高工資時，他激動地打電話給妻子，“猜猜我拿了多少？”崗位從一线店員步步上升，他的薪酬也隨之水漲船高。他索性讓妻子在家全職帶娃。
多位受訪企業創始人向記者表示，地方黨委政府的關心和助推，也是企業騰飛的因素之一。
疫情期間，長沙市紀委領導專門深入青年企業走訪，與創業者交流座談。相關部門根據調研中掌握的29個問題，开展了“聯企業、解難題”專項行動，對發現的問題集中進行了現場督辦，並全部得到解決。
今年3月，湖南省委常委、長沙市委書記吳桂英也親自走訪看望了這些青年創業者，這讓不善交際的晏周既興奮又緊張，“我們這一輩的年輕創業者不擅長跟政府打交道，以前也不太愿意去處理關系。政府主動向我們靠攏，噓寒問暖來幫扶。”他說，一塊好的土壤是企業的紅利，這給了他們很強的信心。
鄭自立稱，湖湘文化裏“經世致用”“敢爲人先”是其精髓，這種文化的土壤裏薰陶出一代代青年敢闖、敢幹、敢試的思維方式，能敏銳地感覺到市場需求，找到創業的點。這也導致長沙乃至湖南新興經濟發展比較快。此外，與當地長期存在和培養的青春文化、時尚文化也息息相關。20世紀80年代長沙就有娛樂之都的美譽，深受年輕人喜歡。湖南省委、省政府在20世紀90年代就提出了文化強省战略，走在全國前列。黨的十八大以來，地方契合省情實際，把創新創業放在優先發展的位置。這些因素綜合導致民衆容易接受一些新的理念和文化，也爲推動創新型經濟打下了堅實基礎。
曹茜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洪克非
標題：長沙一年新增18萬常住人口 年輕人在這裏找到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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