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北京、過保定,一路向南,便是正定。這裏是燕南古郡,北依恆山,南臨滹水,西抵太行,東接瀛海。
歷史上,南來北去的人們,渡過滹沱河,登上正定渡口,往往會在這裏歇上一晚。滹沱河留下了盧照鄰、歐陽修、範成大、文天祥等文壇大家的詩賦,也牽連着正定這座城和生活在這裏的人難以割舍的情誼。
近半個世紀以來,滹沱河一度長期處於斷流狀態,河道裏滿是泥沙和深淺不一的大坑。20世紀80年代,要到河對岸的石家莊市,得扛着自行車從河道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風沙卷面,常常打得臉生疼。
如今,滹沱河正定河段以一泓清水示人。與之相伴的,還有與正定群衆朝夕相處的1000余眼水井消失了。井少了,地下水位升了;河復流了,地表水與地下水的“互動”多了。
近年來,正定深化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認識,以系統思維推進地下水超採綜合治理和河流生態補水,強化生態環境治理與修復。傍晚時分,滹沱河沿岸有群衆賞花、露營、騎行,生活味濃了,生態景靚了。這“賽比江南”的沿河景致還一方百姓以情感寄托。
復流的河
滹沱河復流,沿岸的正定縣群衆無疑是歡喜的。
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62歲的河北作家康志剛,是曲陽橋鎮上曲陽村人。這裏地處河套,地下水位低於滹沱河。在他的記憶裏,上曲陽附近七八裏儼然“正定小江南”。四五十眼泉水向上噴湧,泉眼有的似碾盤,有的僅小拇指粗。池塘裏生長着野生的荸薺、慈菇、鯽魚、黃鱔等水鄉生物。
但滹沱河本不如此。滹,呼嘯;沱,滂沱。內含湍急兇猛之意的滹沱河,自山西黃土高原東下突入平原。強烈的落差,讓這條河常常呈湍急之勢,泛濫成災。
在《正定縣志》中,新中國成立前,直接記錄滹沱河發生水災就多達48次,之後的8年間,又有4年發生洪澇災害。
1958年,國家投資、發動群衆,在滹沱河上修建了崗南和黃壁莊兩大水庫,同時疏浚石津總幹渠,通過灌渠引水供應天津。水庫調蓄洪水,有效削弱了急流水對正定等下遊百姓的衝擊。
但20世紀70年代後期以來,華北久旱少雨,加之城鄉生產生活用水增加,滹沱河從曾經的常年性河流,在不行洪時,黃壁莊水庫以下河段變成了一片幹河灘。
河水補充沒了,加之一些其他原因,地下水位下降,蛙聲片片的稻田變成了種植玉米、小麥的旱地;土壤沙化,河道及沿岸沙礫遍布,這裏更成爲石家莊及周邊地區沙塵暴的一處沙源。
一河之隔,南岸是省會石家莊,北岸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正定。2017年至2021年,一項西起黃壁莊水庫壩下,東至石家莊市深澤縣東界,全長109公裏的滹沱河生態修復工程展开。疏浚河槽、修整岸坡、護險加固……河道行洪能力和槽蓄作用得到提升。
盛夏時節,19公裏的石家莊市滹沱河生態區城區段,湛藍的河水泛着微波,與沿岸的柳樹國槐金葉榆、草地相映成趣。人們賞花觀水,河面上不時有水鳥拂過。
這一泓清水來之不易。2019年,石家莊市通過南水北調中线工程跨區域調水,爲滹沱河开展了首輪生態補水。隨着滹沱河生態修復工程全面完成,自上遊黃壁莊水庫向河道補水成爲常態。黃壁莊水庫水情調度處處長肖偉強說,他們根據水庫調度方案對下遊开展階段性補水,確保滹沱河河流全线暢通不斷流。
“生態補水後,我們通過對沿线沙地覆土改良,保留了生長勢良好的原生楊樹、柳樹、李樹、桃樹等,又優選了適應性較強的59種景觀喬木。”石家莊市滹沱河生態區管護中心總工程師張琰焱說,良好的生態結構逐步穩定,形成了藍綠交織的美妙畫卷。
雖有行洪功能,但復流的滹沱河更多時爲當地百姓留下的還是歲月靜好。目前,滹沱河生態水面已經超過2680公頃,截至6月底,石家莊市完成向滹沱河生態補水約38億立方米,其中利用南水北調中线工程補水超12億立方米。
封存的井
在南牛鎮東賈村村委會斜對角,一處宅院的鎖已布滿鏽跡。院裏的井荒了10多年。這裏曾是村裏生活用水的主要水源。一口井串起全村約4000口人。
1982年,村裏打了第一口集中式供水井。當時每家每戶出勞動力挖溝埋管,沒有挖掘機,完全靠村民一鍬一鍬挖出來。三個月時間,通往各家的水管鋪設完成。水龍頭一擰,涓涓清水流出。或靠扁擔挑水,或軋井取水的歷史,在東賈村結束了。
60歲的魏普查對那段情景記憶猶新。“不像現在24小時供水,當時一天只放一回,每次差不多也就1個小時,天熱時才放兩回。”魏普查說,打了這種集中式供水井的村子大都有一名放水員。誰家辦個紅白喜事需要用水,提前一天跟他說一聲,水管流水的時間就會長一些。
日子久了,井下的地下水與滹沱河之間的關系變得微妙。《正定縣志》中寫道,正定縣含水層滲透條件較好。從運動條件看,地下水以大氣降水、灌溉水、河渠水滲透補給爲主。滹沱河等河牀沉積較厚沙層,給河水向下滲透補給含水層創造了有利條件。但氣候變遷、滹沱河河道斷流,通過地表向地下補充水量變得越來越難。
採訪中,記者了解到,隨着對地下水开採量的不斷增加,沿岸百姓從淺水井取水變得困難,不少村莊後來集中打上一兩口上百米的深井。在67歲的南崗鎮平安村村民王堂姐家中,一口已經封閉的“水井”吸引了記者的注意。上世紀80年代,村裏打了深井,每天有專人送水上門。她挖了這口似井的水窖,把送來的水儲存起來。
井的深度,昭示着地下水位正在下降。保護,也成爲必需之舉。
南水北調中线工程投入使用,爲減少地下水开採提供了保障。2017年,正定縣南水北調供水廠建設完成。那一年,河北省开展地下水超採綜合治理,通過壓減水井數量減少地下水开採。
兩年間,正定城區150余眼水井首批關停,隨着農村生活水源工程竣工,正定城鄉目前已經關閉水井1024眼,部分群衆生活飲用水源從地下水切換成引調水。華電水務正定有限公司總經理李艦說,目前他們的日供水量已經達到5萬立方米。
在正定,已建成的南水北調受水區內的水井基本關閉。全縣水井關停也有了時間表。正定縣水利局水政水資源綜合服務中心黨支部書記馬源良說,2025年底,隨着南水北調幹渠西部農村飲水水源置換項目竣工通水後,工業生產和生活飲用井將成爲歷史。當地只保留部分水井,以備南水北調工程水質難以滿足供水條件時應急使用。
農業灌溉井也在陸續關停。經靈正渠自黃壁莊水庫引水到田,2022年正定季節性關停農業灌溉井272眼。據了解,當前正定正實施農業灌溉水源置換二期工程,4個鄉鎮13個村約4萬畝農田明年將用上地表水,968眼灌溉井還將陸續季節性關停,預計壓採地下水約790萬立方米。
正定有多少水井?“10451眼!”馬源良對這個數據印象深刻。2020年河北省开展取水井底數摸排,這個數量在石家莊縣市區中位居前列。
但不能爲了生態修復而對井一關了之。當前不少村莊農田灌溉還得依靠地下水。去年4月,正定縣水利局對全縣9671眼農業灌溉井安裝了在线計量設施,可遠程實時監測取水情況。馬源良說,給農業灌溉井安“身份證+計量表”是河北省在正定开展的一項試點,“未來這些數據通過建模分析構建大數據模型,爲華北地下水超採綜合治理提供決策支撐”。
回歸的綠
行走在正定,會時不時地看見旅遊大巴穿梭。“自在正定”是當地打出的旅遊宣傳標語。城內不僅有等級品相極高的塔寺樓閣、“九朝不斷代”的完整城垣形制等建築遺存,還有65棵樹齡長達百年以上的古樹。這座千年古城自有底蕴。
城外,滹沱河綠色生態景觀的復現,河岸成爲當地人休憩娛樂的親水平台。從風沙卷面、人人惡之,到綠意盎然、人人樂之,雄渾的古城特質中復增了一份靈動。
城外南崗鎮平安村,3000畝野槐林如今已是戶外露營的新打卡地。一棵棵野槐樹枝丫交錯,烈日下撐起一片清涼。康書敏是平安村的老村支書。這片野槐林,他護了25年。起初,種植它是爲了防風固沙。由於幹旱、地下水位降低,槐樹枝頭多是枯萎的蔓條,如今風沙不再,枝頭也長出了新葉,泛起了綠意。
這抹綠,正是這些年系統治理和修復滹沱河的有力注腳。通過地下水超採綜合治理,2019年正定縣水位埋深止降回升,2022年正定縣範圍內首次實現了地下水採補平衡。數據顯示,今年6月,正定縣水位埋深較2018年同期平均回升9.13米,回升幅度位居石家莊市淺層地下水超採縣區前列。
而復流的滹沱河,恢復的不只是河道景觀,匯聚的地表徑流也可以通過含水層向地下補水。在主河道沿途縱向布設補水通道,興建攔蓄建築物,橫向設定蓄水水位,蓄水區域鋪設鈉基膨潤土防水毯進行減滲,超過正常蓄水位後向兩側入滲……
2017年啓動的滹沱河生態修復工程,系統思維貫穿其中。石家莊市滹沱河生態運維服務中心宣傳开發科科長蔡佳伊說,通過地表生態蓄水、地下水補充有機結合,這既能保證在一定水位上形成水面景觀,又滿足河水入滲補充地下水的現實需求。
其實,這種理念的形成並非一蹴而就。常年的地下水超採,這片地下早已猶如“漏鬥”。6年前,肖偉強尤記得,他們向下遊生態補水,水放下去三四天,都滲進了河道的沙坑中。“那時候滹沱河黃壁莊水庫壩下河段還沒有整治。也正是這次‘失敗’的補水,讓我們意識到开展滹沱河生態補水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統籌考量的因素有很多。”
傍晚時分,南崗鎮平安屯村村民程喜芝正开着農用三輪車沿着河道巡護。64歲的他興奮地帶記者尋找一處“寶藏地”。
在一處高速公路橫跨滹沱河的橋下,一處沙丘頗爲醒目。老人激動地向記者介紹道,“這裏是崖沙燕的巢穴。”喜築巢於河流岸邊沙質硬土懸壁上的崖沙燕,屬於國家“三有”鳥類(國家保護的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近年來在滹沱河畔的一處沙丘上鑿出了一排排孔洞。春夏時節,它們來此孵化幼鳥。
在开展滹沱河生態修復工程時,爲了保護這群可愛的“精靈”,高速公路爲其讓道,河岸的道路也做了改彎。較早發現這批崖沙燕的石家莊崖沙燕保護地志愿者邢世傑說,當年河道整治時充分考慮到這群崖沙燕的生存,如今“產房”環境向好,又吸引了更多的崖沙燕來此聚集,“鳥的密集度明顯高了,巢穴也較兩年前增加了約一倍”。
夕陽下,霞光映照在河面,自然形成於河邊的沙丘在光影變幻下更顯靜謐。這一刻,不遠處矗立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標語,爲這片回歸的綠留下一筆生動的注釋。
全新的路
七月的曲陽橋鎮周家莊村,100多畝稻蟹綜合種養基地內,秧苗已經分櫱。作爲村集體領辦合作社與河北省農科院濱海農業研究所合作的種養循環農業項目,周家莊村黨支部書記張寧寧對這片稻田飽含期待。
2019年开始,這片覆有黑黏土的耕地搞起了稻蟹綜合種養。張寧寧算了一筆账:種普通稻每斤不過1塊多錢,可綠色種植的水稻加工成大米後,經過品牌包裝就可以賣到每斤10元左右。再加上養殖的蟹苗今年較去年提高了一倍,這塊田的效益很可期。
曲陽橋鎮有種植水稻的歷史。張寧寧說,這裏曾經泉眼衆多,很多時候靠活水就能實現灌溉,也因此形成了正定貢米的傳統文化。只是後來隨着滹沱河的季節性斷流和地下水位的下降,這裏的種植模式改變了。
“這些年地下水位明顯漲了,‘缺席’數十年的水稻再次栽在了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上。”張寧寧說,在鄉村振興中,他也在謀劃着“特色產業+歷史文化+稻田鄉村旅遊”的新路子。當前,曲陽橋鎮已恢復水稻種植超300畝。
不止在曲陽橋鎮,一片興旺的產業正沿河繪就。
滹沱河養育了正定鎮塔元莊村。村史記載,400多年前,由滹沱河上遊遷移而來的先民在距正定城西4公裏處的河岸邊駐足。他們在此开墾荒地、建造房屋。如今,靠着滹沱河,這裏再次喫上了旅遊飯。
在村裏的植物工廠,66歲的村民唐秀英正在向參觀的遊客銷售新鮮出產的水果。日常時,她主要負責照料培養皿裏生長的生菜。經過LED燈不同光譜照射的水培蔬菜不打農藥、不生蟲,其生長環境也得到精准調控。在家裏種過蔬菜、在石家莊市搞過水果批發的唐秀英面對如今智能廠房裏不僅長出了“科技菜”,還成爲孩子們的研學基地、遊客們的打卡地,感慨道“現在村裏的面貌大變樣,我們在家門口就業,日子過得紅火着呢”。
記者了解到,當前在塔元莊及周邊已經布局了以農業爲基礎的農文旅項目,涵蓋智慧農場、採摘園、研學基地、木屋民宿等多個板塊,塔元莊村年接待遊客約100萬人次,村集體經濟有約1000萬元收入。
“我們提升滹沱河防洪能力、修復河流及沿岸生態、治理地下水超採,在生態環境治理中謀劃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正定縣常務副縣長郭建軍說,當前正定依托良好生態吸引人才謀劃農村康養項目、布局建設空天信息產業園等高附加值產業,正是篤定“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站在橫跨於滹沱河上的子龍大橋,康志剛極目西眺,太行山美輪美奐。望着寬闊碧藍的河面,他仿若聽到盧照鄰發出“誰忍仙舟上,攜手獨思君”的念友之情。這一刻,野雞、鷺鳥、大雁飛過,歷史與現實在滹沱河上交織,新的畫卷正在復流的滹沱河兩岸起筆。
標題:一條大河的復流與1000眼井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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