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謝九
編輯 | 李小天
近日,紅杉資本的分析師David Cahn,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人工智能(AI)行業是否正站在泡沫破裂的邊緣?在他的文章《AI’s $600B Question》中,David深入探討了AI基礎設施建設的巨額成本和實際收入增長之間的巨大差距,並計算出整個行業每年需要賺取 6000 億美元才能收回最初的支出。誠然,AI大模型對技術和資金要求頗高,這是一場涉及數字基建、芯片、電力能源、算法、人才等各個維度的全方位競爭。因此,全球AI競爭的焦點,主要聚焦在兩個數字大國——中國與美國之間。
數據也印證了這一點:《全球數字經濟白皮書(2024年)》顯示,目前,全球共有1328個人工智能大模型(包含同一企業、同一模型的不同參數版本),美國大模型數量位居全球第一,佔44%,位居第二的中國大模型數量佔比爲36%;從2023年到2024年第一季度, 全球AI獨角獸已有234家,新增數量爲37家,佔新增獨角獸總量的40%,其中,美國AI獨角獸120家,中國AI獨角獸71家。而在中美之外,隨着全球人工智能產業的不斷發展以及其顯現出來的巨大優勢,各國都加大了在這一領域的研發。
今年2月份,英偉達創始人黃仁勳提出“主權AI”概念,據不完全統計,和英偉達進行“主權AI”合作的國家,包括新加坡、印度、印度尼西亞、日本、德國、法國、荷蘭、阿聯酋、沙特阿拉伯。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不是傳統發達國家德國、法國,而是阿聯酋和沙特阿拉伯這樣正在積極尋求經濟轉型的區域性大國。如今,這兩個國家正把發展AI產業設定爲一項國家战略,從算力、算法、數據、人才等各個層面構建自身優勢。
在全球能源轉型的宏觀背景下,中東各國,正在經歷一場改頭換面的經濟變革。在過去,石油爲這片地域帶來豐裕富饒,也帶來諸多產業停滯不前的資源詛咒。近幾十年,中東地區饜足於石油租金,纏鬥於地緣紛爭,錯失了工業化轉型與經濟全球化浪潮的發展紅利。而5G+AI,正在引領新一輪的全球化數智變革,這一次,中東諸國機不容失。例如,中東第一大經濟體沙特,在國家战略轉型綱領“2030愿景”中,將科技產業的發展視爲改變沙特單一石油經濟模式的重要途徑,而AI就是重中之重——在共計96個愿景目標中,共有66項與AI或數據有關。沙特王室成員盧爾娃·阿勒沙特更是在今年2月出席中東首屆網絡峰會期間直言,沙特想要成爲下一個硅谷。
除沙特外,2021年阿聯酋建國50周年之際,啓動了“面向未來50年國家發展战略”,聚焦數字經濟、先進技術應用領域的投資與創業;以及科威特的“2035國家愿景”,卡塔爾的“2030國家愿景”,阿曼的“2040國家愿景”,埃及的“振興計劃”,皆在AI領域有所布局。在發展AI產業方面,沙特、阿聯酋的比較優勢在於,巨額現金儲備可以負擔起頂級“計算機”或計算硬件的开支,實力雄厚的主權基金能夠提供優渥條件吸引全球人工智能領域的頂級人才湧入。正如《沙特公司》一書中所言:“沙特是一個善於學習的國家,他們的招數就是從外邊买來自己沒有的東西,然後再將其據爲己有。”
沙特未來城NEOM愿景圖。圖源:NEOM官網
而從2021年到2023年,阿聯酋的人工智能從業者數量翻了兩番,達到12萬人。阿布扎比先進技術研究委員會(ATRC)負責人Bannai表示:“對於人工智能研究人員來說,這是一個天堂般的地方。”
不過,這場科技轉型之路是一場自上而下的革命,存在一些先天不足的制約與局限。首先,中東地區整體仍是全球“數據低地”,尚無法爲人工智能發展提供有力的數據支撐。總部位於迪拜的Hadaara咨詢公司的資深行業顧問Carl Roberts指出,“AI發展需要數百吉瓦的電力供應,支撐數據中心的日常運轉,但地區現有的電力基礎設施還遠遠不夠”。正因如此,“我們談論發展AI產業還爲時過早,至少要先建立起足夠數量的數據中心”,他補充說道。在數據中心建設方面,海灣阿拉伯國家雖然在“大幹快上”,但在存量方面仍遠遜於歐洲國家。根據市場研究公司DC Byte的數據,截至2023年底,阿聯酋境內的數據中心裝機容量爲235兆瓦,沙特爲123兆瓦,而德國則爲1060兆瓦。
更艱巨的任務在於從0开始創建一個AI技術的生態系統。咨詢公司Data Center Nation的負責人Davide Ortisi表示,爲了填補某些技術方面的短板,阿聯酋和沙特都曾試圖通過承諾提供算力資源和稅收優惠來吸引美國、歐洲等地的初創公司,但只有少數企業接受了來自海灣地區的邀請。而在資金的可持續性方面,雖然目前沙特的國家財政負債不高,但這個國家需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根據全球房地產咨詢公司萊坊的數據,沙特即將成爲世界上最大的建築工地,在基礎設施和房地產項目上預計投資將達1.1萬億美元。沙特近期在資本市場上的一系列舉措也讓外界懷疑其是否確實存在資金壓力:一是沙特公共投資基金PIF已經清算了部分美股投資組合;二是沙特將在國際市場上發售伊斯蘭債券,希望借此募集至少50億美元;三是重新出售沙特國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的部分股權。
除了在基礎設施和長期穩定資金方面存在問題外,中東發展AI產業也面臨着網絡上可供訓練的阿拉伯語數據相對有限的瓶頸。阿聯酋政府發布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應用指南》中就指出,目前全球有超過4.2億人使用阿拉伯語,但適應於這一語種的應用模型研發卻未及時跟進。缺乏阿拉伯語訓練的人工智能工具,在理解文化特性和敏感性方面存在偏差與缺陷,有可能生成文化上不恰當或具有攻擊性的內容,造成在政治、文化與倫理上出現誤解的風險。即使阿聯酋、沙特等中東少數國家推出了阿拉伯語語言處理系統,如2023年8月,阿聯酋發布了被譽爲世界上質量最高的阿拉伯語人工智能軟件Jais,但由於實測效果較短,這些人工智能應用的穩定性與實用性尚待觀察。
在中東下注AI浪潮中,沙特與阿聯酋正展开激烈競爭,力圖崛起爲中東地區的人工智能大國。據全球咨詢公司普華永道的數據顯示,到2030年,人工智能將佔阿聯酋國內GDP的近14%,佔沙特GDP的12.4%;人工智能將爲沙特經濟貢獻1350億美元,使其成爲中東地區該技術的最大受益者。由於相近的地理區位和發展路徑,兩國在發展AI產業中存在諸多相似的競爭條件,但各自也具備不同的競爭優勢。相較而言,沙特佔據了中東地區55%的通信市場和51%的IT產業份額,互聯網滲透率更是高達98%。沙特阿美今年3月發布了2500億參數的AI工業大模型Metabrain AI,模型使用沙特阿美積累了90年的7萬億個數據點進行訓練,能夠對鑽井計劃、地質數據、歷史鑽井時間和成本進行分析,並推薦最理想的鑽井方案。而這只是個起點,沙特阿美今年還打算开發一個萬億參數的AI模型,向“石油工業GPT-4”的目標狂奔。
在垂直大模型領域,沙特目前的應用場景集中於石油工業,或有望向美國、加拿大、中國以及非洲地區等石油、天然氣資源豐富的國家推廣。IDC預測,到2025年,全球油氣工程軟件市場規模將接近120億美元。但阿聯酋也有自己的優勢,比如起步較早、數據中心配套較爲齊全。DC Byte公司指出,早在20多年前,當地就开始興建數據中心,起初是作爲迪拜互聯網城(Dubai Internet City)計劃的一部分。除了數據中心外,該計劃還涉及建設若幹創新中心及配套辦公場地。
目前,阿聯酋國內已有52個此類設施正在運營中。如今,阿聯酋以數據中心容量領先,主要得益於其不斷增長的數字人口,以及迪拜作爲國際商業中心的地位。阿聯酋目前是中東地區最大的數據中心集中地,Kazna 數據中心是阿聯酋最大的數據中心,擁有 46% 的市場份額和相對較高的實時 IT 容量。去年 5 月,一款叫Falcon(獵鷹)的大模型橫空出世,力壓Meta推出的Llama(美洲駝)登頂了“开源大語言模型排行榜”。“獵鷹”的开發者不是哪家科技公司,而是位於阿聯酋首都阿布扎比的科技創新研究所,一個25人的團隊。
迪拜街景
Falcon 180B版本發布第二天,阿聯酋人工智能部長奧馬爾就入選了《時代周刊》評選的“AI領域最具影響力的100人”;與這張中東面孔一同入選的,還有“AI教父”辛頓、OpenAI的阿爾特曼,以及李彥宏。
全世界的計算機科學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在這之前,阿聯酋在訓練模型方面並不出名,”德國機器學習平台Hugging Face的人工智能研究員Philipp Schmid說。“但Falcon發布後,我們知道他們可以訓練模型,他們將模型开源,發表關於模型的研究,這使所有人受益。”但最終決定AI發展水准的,是當地的數字生態建設水平和硬件算力。阿聯酋雖然在中東地區領先,但放眼全球,依然稍遜一籌。如今,阿聯酋在AI領域正在加強與美國的合作。
在美國政府的積極推動下,科技巨頭微軟近期已向總部位於阿布扎比的AI領軍企業G42注資高達15億美元。根據雙方協議,G42獲准使用微軟公司的Azure雲服務开發AI應用,還可以獲得其他美國科技企業的技術和服務來支持自身AI業務的發展,比如英偉達的芯片、OpenAI开發的ChatGPT等。2023年6月,OpenAI聯合創始人山姆.奧特曼在訪問阿聯酋首都阿布扎比時,盛贊這個國家所具備的遠見卓識,“在AI還沒這么引人關注的時候,阿布扎比就开始討論這項技術了”。
在大國科技競爭背景下,中東國家拒絕“選邊站隊”加入陣營對抗的序列,而是尋求多方合作,以促進自身人工智能產業的技術進步和普及運用。“因爲沙特有很多領域還處於低發展階段,甚至有些領域在沙特還不存在,我們要找到和激活這些領域。”沙特PIF董事總經理魯馬揚在早期接受採訪時說,“如果可以將公司的業務开拓至沙特,這個回報將會是雙倍的。”中東國家在AI領域的萬丈雄心,尤其需要大量有AI技術和AI項目經驗的人才來落地本土,所以在延攬AI人才方面他們不遺余力。
2019年10月,阿聯酋在首都阿布扎比設立全球首所人工智能大學MBZUAI,並在次年挖走CMU(卡內基梅隆大學)計算機科學學院機器學習系副主任、華人教授邢波,出任校長一職,此後,更是在CMU、GeorgiaTech、Oxford、南洋理工等多所知名院校和研究機構頻繁延攬人才。業內人士透露,爲了招攬這些人才,中東“土豪”們給出的優待令人咋舌,教授們前往當地面試的機票是價值5萬的阿聯酋航空頭等艙票。主要承擔沙特AI規劃任務的阿卜杜拉國王科技大學(Kaust),也招攬了大量人才。它的人工智能和數據分析實驗室开發者曾表示,該實驗室主要由中國研究人員組成。在中東各國數字化愿景推動下,當地市場對雲的需求也逐年攀升。調研機構MarketsandMarkets報告預測,中東地區的雲計算市場規模預計將從2021年的142億美元增長到2026年的314億美元,復合年增長率(CAGR)爲17.2%,增長潛力巨大。
中國雲廠商如華爲雲、阿裏雲、騰訊雲也都已相繼進入中東市場:2022年6月,阿裏雲與沙特電信公司(STC)、易達資本、沙特人工智能公司、沙特信息技術公司成立合資公司沙特雲計算公司(Saudi Cloud Computing Company,SCCC),爲沙特提供高性能的公共雲服務;2023年9月,華爲雲利雅得節點正式开服,這一舉措標志着華爲在推動沙特數字經濟增長方面邁出了堅實的一步;而在今年3月舉辦的沙特LEAP科技展上,騰訊雲宣布與沙特阿拉伯領先的電信服務商Mobily達成战略合作,共同推出“走進沙特”計劃。
2024年3月,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舉辦的中東地區最大規模科技盛會 LEAP
在沙特有個說法,看懂了沙特“2030愿景”的人,才能找到投資和商業機會。易達資本的管理合夥人黃爍子曾告訴霞光社:沙特是一個典型的to B和to G的市場,許多出海企業的首要客戶就是當地的政府、國企與銀行;沙特缺乏本土人才沉澱與產業基礎,已有的營商環境受歐美公司影響較大,市場過往的的商業規則、商業習慣跟中國大相徑庭,本國習慣以高溢價採購全球最好的解決方案與產品,對於外資外企的落地,直到其真正开放後才开始形成新的制度,但這需要企業付出一定的時間成本。
科技創新公司海康威視出海沙特,便切中了本國打造AI智能城市項目的需要。2024 年 1 月,海康威視宣布與 Tahakom(沙特技術與安全綜合控制有限公司)籤訂諒解備忘錄,雙方將共同努力,共享和开發前沿技術,特別是在視頻安全和人工智能驅動解決方案領域;合作優化交通管理系統,提高道路安全,減少擁堵,爲沙特阿拉伯的智能城市項目提供技術支持。而早在2021 年,商湯科技與沙特國家主權基金 PIF 共同成立合資公司 SenseTime MEA,爲中東地區提供創新人工智能解決方案,構建當地人工智能生態系統;2022 年,商湯科技宣布與沙特人工智能公司(SCAI)達成合作協議,SCAI 將爲 SenseTime MEA 投資 7.76 億沙特裏亞爾(約 14.29 億元人民幣),並以此爲主體在當地建設高端人工智能實驗室,爲沙特優秀人才創造高端就業機會,強化沙特作爲中東區域領先的人工智能技術中心的战略定位。“出海賺時間差”的時代,隨着中東市場愈發开放成熟,已經一去不返。如果只是提供標准化的AI服務和產品,除了要面臨價格战的問題,在中東的生存空間也日趨狹小。而只有因地制宜地提供定制化的本地產品解決方案,才能扎根市場、長期主義。
原文標題 : 從石油到AI:中東經濟轉型的雄心
標題:從石油到AI:中東經濟轉型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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